作者:兆梦口述,熊梅萍整理

  1、家境

  解放前,父亲、母亲、我和弟弟,一家四口,全靠父亲在澛港麻浦桥摆肉案卖肉为生。父亲为人和善,人们都愿到他的肉案来买肉,虽然许多人都是赊账的,但父亲从不为此计较,有些肉账要不回来也就算了。虽然生意做得艰苦,一家人也维持个温饱,我和弟弟还能去私塾读书。有时,我也帮父亲记记帐,干点杂活。

  父亲早就有病在身。那时候因为生活艰辛,人们便是有病,轻易也不敢去医院。父亲的病便拖了下来,他也没当回事,仍然天天摆摊卖肉。

  一九四六年,才四十九岁的父亲突然一病不起,辞别了人世。对我们家来说,无异于天塌下来了。肉案摆不成了,一家人的生活断了来源,我的私塾自然也念不成了,全靠母亲在外收卖猪小肠渡日。

  2、离家学徒

  父亲逝去的头一个年关,那时,我才十三岁。只觉得天阴沉沉地直压在屋顶上,始终也没有晴过。母亲为了维持家庭的生活,迫不得己。托我的老表汪万兴,商量让我到芜湖街上学徒,自己去挣口饭吃。

  大年一过,春寒料峭,万兴老表来了。母亲为我收拾好一条薄被,几件换洗衣衫、带着我,跟万兴老表默默上路了。

  我学徒的那家“荣丰”米厂,座落在河南富民桥,实际上应该说是厂、行合一的杂烩。房子是租用湖北人江三麻子的,老板与万兴老表是本家,芜湖白马人。厂里,学徒和师傅一共才十来个人。当时,富民桥小街两边,全都是小粮食行,还有几家水火炉、小杂贷店等,颇有些热闹。

  我怯怯地跟了万兴老表和母亲,一一见过老板和师傅。母亲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好话,连水也没喝一口,便回家去了,临出门,又拉过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听老板的话。

  3、“学乖”

  那时,人们把学徒叫做“学乖”。老板收你学徒,等于是赏你口饭吃,工钱是没有的。而且,从早到晚,杂事总也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如果老板的家小住在店里,学徒还得服侍老板的家小,包括倒马桶、洗脚水之类。“荣丰”米厂老板的家小在乡下,服侍家小的事是没有的。

  每天一早起床,冲开水,洗茶杯。打扫店堂,角角落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吃过早饭,便提着篮子,跟锅师傅(烧饭的)上街买菜,准备中午和晚上的饭菜。然后,在店堂里招呼客人,端茶、递烟。下晚,关店门、擦灯罩、收拾店堂。当时,店里也有电灯,但有时候停电,油灯是必备的。晚上,老板常常外出打麻将或会客人,我便等在店堂里,学打算盘,老板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老板和师傅们吃饭时,我必须在一旁侍候着添饭,又不敢站得离饭桌太近,全靠机灵,见他们刚刚吃完最后一口饭,便连忙去接碗,早了、迟了都是要挨骂的,直到老板和师傅们吃完饭,我才能去厨房吃饭。

  初进“荣丰”米厂不久,有天早晨扫地,我发现墙根边有几张零钱,便拾了送给帐房先生,但他什么也没说。过了些日子,又出现过类似的事情,我仍然一张不少地交给帐房先生。当时,我认为是哪个师傅收钱时不小心掉的。几次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后来我知道了,每个“学乖”的人都必过这一关。这是老板试探“学乖”的手脚干不干净的鬼把戏。

  4、“荣丰”的雇员

  “荣丰”米厂一般情况下只有十来个人。午、秋两季生意好的时候,有过二十个人的,除了老板和一、两个学徒之外,主要雇员有:帐房先生,负责买进卖出一应帐目;“接江的,负责接待客户,在外拉生意;“出水”,负责买进粮食时的看样,谈盘子;贵师傅,负责米厂里一台10匹半马力的“西门子”(德国西门子公司生产的)碾米机;锅师傅,在米厂里买菜、烧饭,负责所有人的伙食;斛师傅,负责厂里买进卖出粮食时过斛,斗、升等量具。

  十升为斗,二斗五升为一斛。当时,一般米行都备有买进和卖出两种斛,大小不一。米ㄏ里的斛师傅只在店里过一些零买零卖的斛。米厂大批进米时,另有码头上的斛工过斛,厂里的斛师傅是不能插手的。

  过斛时有些讲究。买进时,标准的是“冲斛养趟”,就是用笆斗将粮食一下倒进斛里,基本上不多不少,再用根木尺般的“趟子”轻轻把斛口刮平,最后将斛中的米倒进口袋,过斛的程序便算完成了。卖出时,斛师傅将笆斗中的粮食轻轻倒入斛中,然后用“趟子”很快一刮。与前者相比,一般要差升把米左右。

  师傅们除在米厂里食宿外,每月有一到两石米之间不等的薪水。学徒没有薪水,每月老板给点“月规钱”,仅够洗澡、剃头用。

  5、“荣丰”的生意

  “荣丰”米厂规模虽小,但从零买零卖,到整批买卖,糙米加工成熟米,为买、卖双方做中间人等,一应生意俱做。

  当时,有许多附近的乡里人,从乡里收了米,然后到街上来卖,叫“打米卖”。打米卖的人非常苦,赤脚穿草鞋,挑几十里路到城里来。他们一般买米回家后,先用筛子筛出碎米,然后将碎米用水浸透,再拌上石粉,掺在好米一起,一般放在岔口(口袋)的中下层,口头再盖上好米,叫“装头盖面”,然后挑到街上来卖。

  打米卖的必须通过米行才能把自巴挑来的米卖出,“荣丰”门前有许多打米卖的,“荣丰”每帮他们卖一斛米,便要收一升米的行佣”。斛师傅将斛放在木盆中,斛米时,撒在盆外地上的米叫“小伙”,由师傅和“学乖”的分。掉在盆内的,仍归卖米的。斛师傅只要稍做些手脚,撤在地的米就不少了,分“小伙”时,斛师傅比别人要多分一些。

  另外,斛师傅在帮人卖米时,也玩些“小窍门”,就是缺斤短两,但买米的人根本发现不了。使“打米卖”的人每担米总能多出几升米来,他们图下次生意好做,这几升米也就不要了,由师傅和“学乖”的分掉,补贴家用,老板也是允许的。

  一般,每年午季,开始收菜籽,秋季,开始收粮食。特别是下半年收秋粮时,米厂里最忙。此时,各米行、米厂里“接江”的人整天等在江边,一见到卖粮船靠岸便蜂涌而上,纷纷把卖粮的拉到自己的店中,端茶倒水,摆酒招待,直到生意成交。“出水”甚至到产粮地采购,十天半月的不回来。我也曾跟“荣丰”的老板去过江北的黄雒河、柘皋、三河等地采购粮食。

  为了抢购粮源,有时新粮还未登场,各米行米厂就预付给卖方购粮款,一待新粮上市,卖方便将货送到芜湖来。因为粮源紧张,买方竞相抬价,也有预付过款而粮食却要不来的时候。

  秋粮收上来以后,米厂里便没有什么大事了,直到第二年青黃不接时,头年低价收进的粮食便可以卖个好价钱。

  6、和气生财

  “荣丰”米厂的大生意很少,光顾这里的主要是附近的市民,少则一次买个三两升米,多也不过一、两斛。但不管买多买少,都一样热情接待,不厌其烦地让顾客把米抓来抓去的看。

  那时,讨饭的很多。我就曾看过一个“背高篮子”的,口中吹着一个竹筒,上卷一条蛇皮,一吹呜呜作响。有家人没有打发他,他便当场用手里的刀把自己的头皮划开,血流了满脸,状不忍睹,逼得那家人花了很多钱打发了他了事。“荣丰”的老板时常打招呼,如果有要饭的来,不管谁在店里,随便打发点钱,让要饭的走就行了,不必非要通过他。

  因此,“荣丰”的生意虽小,始终做得比较平稳。

  7、掮包工

  解放前,做生意的规矩很多。米厂从外地买来的大宗粮食,要由专门的斛工过斛不说,就连自己从河沿往厂里运也是不行的。

  每当米船靠岸后,等在岸边的掮包工便上前问:“船老板,这是哪家的货,我们卸了。”然后跟买主打个招呼,便由掮包工把货送到厂里来,老板支付“力资”。

  后来才知道,这些吃码头饭的掮包工,都是由帮派把头控制的,如果得罪了他们,生意便做不成了。

  8、洗衣妇

  “荣丰”的老板和雇员都住在米厂里,换下来的脏衣服要花钱请人洗。每次都是我把脏衣服收拢来,一起送到二多桥一个以洗衣为生的老奶奶那里去。我是学徒,没有钱用来洗衣服,洗衣的老奶奶见我年龄小,又专门把衣服送给她洗,便主动把我的衣服也顺带洗掉,从不找我要钱。

  9、工商报

  学徒的生活是枯燥寂寞的,一天到晚,乱七八糟的杂事让你累得头晕脑胀,又没有任何休假和娱乐活动。当时,“荣丰”订了一份芜湖出的“工商报”,每天上午报馆有专人送上门来,该报刊载着市场行情之类的消息。我上过几年私塾,能看得懂报纸,“工商报”便为我打发了许多难熬的时光。

  10、送灶酒

  每年腊月二十三“送灶”,生意己经清闲了,“荣丰”米厂照例要摆一桌比平时丰盛得多的酒菜,招待所有的雇员。吃这桌酒时,每个雇员都忐忑不安。如果老板发话,对某个人说,你干得不错啦、我的米厂太小啦、生意难做啦等等之类的客气话,那就意味着这个人吃过这桌酒后,就该卷铺盖回家了。这桌酒叫做“送灶酒”,对被解雇的人来说也是“滚蛋酒”。

  百货、杂货之类的店里,因年关忙得不可开交,这顿酒一般在正月初七开,叫做“上七酒”,其功用与“送灶酒”一样。

  11、拜年

  三天年,米厂关门休息,但杂活仍然必须干。对“学乖”的来说,过年只是每顿吃饭时比平时多几个菜而已。

  大年初一,我早早地便要起床挨个地给老板和师傅们拜过年后,再按照老板的吩咐出门,把事先准备好的贺帖塞到受贺人家的门缝里,这就免去了老板挨家登门贺年的麻烦。当时,生意人一般都用这种方式拜年,即方便,又少了诸多俗套。只有关系特别好的,才相互登门贺年。

  12、我的零用钱

  学徒的几年里,我是没有薪水的,除了每月的“月规”钱外,过年时,老板也给几个零花钱。平时,卖米的多出一点米由厂里的雇员们分,我也能分到一点儿。还有不小心散落在地上的米,老板同意让我扫起后归我。我便把这些脏米用筛子筛干净,积得多了,就放在店里,让师傅帮我卖掉,把卖的钱贴身藏着。虽说自学徒后,我从未回过家,但从来也不乱花钱。母亲有时到米厂来看我,我便将平时积存的零花钱交给母亲,有时也买点针头线脑的让母亲带回去,用以补贴母亲和弟弟在乡下的生活。

  13、无商不奸

  “荣丰”的老板为人和气,做生意也比较讲信誉,很少搞掺杂使假、以次充好的勾当,但也难免偶一为之。记得有一次,同外地人做的一桩大买卖,老板就让雇员们在加工好的米里掺上磨得极细的石粉(当时市场上专门有石粉卖),使米的颜色好看,又增加了份量,买方也发现不了。

  还有一次,一笔比较大的生意成交了,卖出的米已经装进麻袋,绞好包口,买方盖上戳记,准备运出了。可是,老板越想越觉得这笔生意赚得太少,心中憋气。便让米厂的雇员用扦子在每个麻袋中戳一下,让麻袋里的米从扦子的小喇叭口里流出升把米来,曰之为“截老鼠”。虽然这并不能偷出多少米来,但老板觉得多少能解一点胸中的闷气。

  14、变幻莫测的钞票

  1948年春天,“荣丰”又来了个姓恽的新学徒。一般的杂活我便不干了,开始在店堂里学做生意。算帐、记帐、接待来店买卖米的客人,有时,也到长街或二街的钱庄去取钱、送钱。当时,只要钱转到晋孚钱庄(今二街与中山路岔路口的商业大厦处),肯定能取到,在一些小钱庄就不保险了。

  那时,面临全国解放不远了,市场萧条,物价飞涨,贷币贬值,一日数变,一会儿是法币,一会儿是金元券,一片混乱,让人应接不遐。

  最早,我到钱庄送钱、取钱提个小钱袋便够了,米厂的生意没有多大变化,可装钱的口袋变化大得让人吃惊,快得很,那小钱袋就不够用了,换成个大口袋扛着。贷币贬值的速度让我连换口袋都来不及,最后收来的纸币也没法数得清了,只好一古脑儿装进大麻袋里,雇黄包车拉着,过桥时,怕麻袋颠掉了,便坐在麻袋上压着。装钱的口袋越来越大,米厂的生意却越来越清淡了。就这样,苦撑苦熬,直到解放,“荣丰”米厂几乎解雇了全部雇员,只剩我一个学徒,规模也由原来的三间两进两层的大门面换成了一间狭小的门面,地址仍在富民桥。

  15、米行的“坎子话”

  解放前的生意人对生意人之间的买卖,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暗语,称“坎子话”,我学徒时间虽然连头带尾有四年,但老板从没有让我独当一面地做过生意,因此对用来讨价还价的“坎子话”了解甚少,只是从老板和师傅们那里零零星星听到一点。大概是:一由、二鼻、三飞、四盘、五摸、六佣,七草,以后的记不清了。一般“接江”、“出水”喊价时用这些行话。

  解放后不久的一天,母亲突然来到米厂,告诉我,听说乡下要搞土改了,要我回乡参加分田。我便收拾了行李,还是几年前带到米厂的那条小被子和几件换洗衣衫,告别了老板,和生活了四年的富民桥那条小街。跟了母亲,回到了铁练埂乡下。我的学徒生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