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恒芳

  编者按:常恒芳是老同盟会员,曾参加过辛亥革命、二次革命等役,北伐战争后曾任安徽宣慰使、国民党三十三军党代表等职。这是他在一九四七年的一篇讲话记录稿,文字上稍有整理。

  光绪甲午年(1894年),中国同日本打仗,遭到惨败,接着就是戊戌政变、八国联军侵华、辛丑条约,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那时候一般无知识的人,还在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但稍有知识的人,认为不变是不行了,因此国内就兴起一种革新运动。那时康有为、梁启超很有名。梁启超在戊戌政变失败后跑到日本横滨创办《新民丛报》,出了不少介绍外国情况的译本。这时候我虽在乡下读书,但却能看到进步书刊。这些书刊对人们的思想影响很大,继而就形成一种革命的行动。那时上海有黄克强、章士钊、章太炎,也不约而同地在那里活动。各省也有十个八个同志参加,大家都振作起来了。后来孙中山先生到日本,召集各省同志于一九〇五年成立了同盟会,其机关报为《民报》,用它来鼓吹革命。那时同盟会的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那时梁启超等也在日本,他们不同意这主张,而主张君主立宪,所以革命的人称他们为改良主义者和保皇党。因此就分成了两派。我那时还不懂这些,直至读了卢骚的《民约论》,才认识到破坏旧的秩序就是革命。那时清政府通缉孙中山先生,赏格为十万元。赏这么多钱拿他,他当然就无法回到国内来工作。当时,实际在长江一带指导革命的是黄兴。

  要说到本省革命,那时我们干革命,主要是凭着血气去干,并不十分明确革命的意义和目的。好在那时整个民气犹如大梦初醒,大家都感到受清廷的压迫,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因此就有了组织,起来革命。那时秘密结社比较容易,因为清政府的一般官吏都怕事,发现革命党人从事革命活动,大都推着不问,也不敢上报。这一方面是怕被革命党知道了,自家性命难保,另一方面是报到上面也不会讨好,甚至还会丢了乌纱帽。所以在客观上有助于革命。

  那时革命党人进行革命活动,一是投身幕府,一是投身学校,借以掩护革命工作。李光炯在湖南办旅湘公学,从事革命宣传,后来消息走漏,难以存身,于光绪乙已年(1905年)搬回芜湖,改校名为安徽公学。当时所聘的教员,都是主张革命的,最有名的要称刘师培。他是在上海因革命事泄,化名跑到芜湖来的。还有陈独秀等,也在里面任教。那时李光炯与吴挚甫先生,都与当时一班幕府官员有往来,他们就借着办学,从事革命。我那时跑去上学,当学生,因为我的国文较有根底,所以进入师范班,意思是想出来当教员。由于里面一般人都主张革命,于是就发起组织,发起者有柏烈武、陈独秀等。柏烈武原为秀才,后学于武备学堂,这时在里面教体操。我在师范班年龄稍大点,也参加了。那时参加的,大概只有三十多人,所订章则,主要是反对满清政府,推翻清廷统治。他们将章则拟好以后,字句中还要夹杂许多不相干的话,使人家看不出,以防泄漏。第一次开会在芜湖关帝庙,借烧香之名,宣读誓约,并在芜湖租了两间屋子,作为联络的中心点。我们在通信时,都用假名字,例如刘光汉改为金少甫(刘那时不过二十岁左右,在学校教历史和伦理学,出有国粹学报,学生受他启发的地方很多)。我们所组织的团体名叫“岳王会”,意思是崇拜岳王精忠报国的精神。陈独秀原已留学日本,现在回来除教书外,还办一种《安徽俗话报》,用语体文,内容侧重鼓吹革命。就在这年(1905年)冬季,从日本回来的吴旸谷将孙先生的和同盟会的一批革命书籍带了回来,大家读了干得就更有劲。我们创建的革命组织,就这样过了一学期。后来邓绳侯在安庆办了一个尚志学堂,要我去当训导主任,我也就去了,一面是教书,一面负着革命组织的使命。那时柏烈武跑到南京去当队官(相当于连长),赵伯先在里面当管带(相当于营长),后来赵调升标统(相当于团长),柏也就跟着升了一级。这时他们又联络了一些人。当时“岳王会”芜湖总会由陈独秀当会长,南京、安庆均为分部。柏烈武为南京分部长,我为安庆分部长。安庆分部仅二、三十个干部,于是我们又成立了一个外围组织叫“维新会”,其中象老三营的人,大概都在里面,“岳王会”起了领导作用。

  这年秋天,我们感到要革命就非得有武力不可。那时清政府开始编练新军,总督所在地成了一镇(相当于师),原来的老军叫绿营,又叫巡防队。当时的武器均为戈矛,后来才有来福枪。人由营里挑选,好的可以当头目,作为新兵的干部。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也就进去了。那时上面有督练公所,没有教练官,其中有两个是从南京柏烈武那里来的,在他们帮助下,我被保送到新军的干部训练班,当了正目,底饷银为五两。当时我虽然是学员,但由于是岳王会分部长,仍可以起领导作用。那时象迎江寺的宝塔,大观亭后面的树林,都是我们开会的地方。五个干部训练班里,都有我们的同志。丙午年(1906年)下半年,有个寿县人叫孙少侯,学问很好,对革命也很热心,家里有钱有势。他到日本去后在同盟会内担任安徽支部长。那时湖北有个胡瑛,上海有个陈英士,孙少侯到南京后,就叫方植之回到安庆。他们的计划,是首先占领南京,要我们在这边也同时拿下安庆。我当时也就跟着干。未过多少天,消息传来,胡瑛在汉口被捕,孙少侯也在南京被捕。但孙少侯因为有孙家鼐的关系,不曾被杀,安庆幸未受到影响。丁未年(1907年)下学期,我们就毕业了,我考第三名,照规定,前三名都可以当排长,我也就当上了排长。当时成立的是骑兵营,而骑兵比步兵的要求更高,都是从步兵里挑选好的来充任的。那时军队不准驻民房,我们只得驻在安庆东门外殷公祠。

  就在这时,发生了徐锡麟刺恩铭的壮举。当时浙江人徐锡麟任巡警学堂会办,他是浙江光复会会员,捐了道台的身分,分发到安徽来办警察学校。当时我“岳王会”里有个石人俊,大概徐在日本就认识他,所以这时徐把他请去任教。石人俊的武术很好,据说,他去日本读书的时候,日本有个大力士,在国内几乎是没有敌手的,有一次与石比武,居然为石所败,于是石人俊声誉益高。那时清廷驻安庆的新军,共有步、炮、骑三营,徐常请我们这些营长们吃饭,意在联络感情,到必要时可以帮助他。有个星期天,巡警学堂举行毕业典礼。我刚走到街上,就看到人们很惊慌,一打听说是有人在巡警学堂开了枪,政府定要搜查,于是赶忙跑到尚志学堂去打招呼,要他们那里的同志作好准备。这样一来,耽误了时间,城门闭了,不能出城。这时徐锡麟带领学生跑到军械所去抢子弹,但由于不能开锁,弄了好半天,被清军包围;头一天还来了两个学生,一个当时被打死。徐锡麟、马宗汉被捕,送到抚台衙门审讯,徐锡麟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结果遭到挖心惨死的酷刑。这时我们队里,有个孙师武,此人曾和我一同受过训,他因不满清官吏杜春林,想偷偷地枪杀他,但没有成功,后来又想个点子,扮着卖鸡蛋的样子,混进了抚台衙门,由于举止慌张而被捕,假辫子也弄掉了。这时他见到恩铭的妻子,就伪称是恩铭托梦给他,叫他杀掉杜春林的,因此,只是把他关起来,没有杀他。这样一来,我队里的人都害怕要受到牵连。因此,我便辞了职,意思是我走了,要是出了事,大家都可以往我头上推,不会再连累别人。这时是夏天,我就跑到怀远去,在粹华学校当教员。

  下半年薛哲被派出当管带,写信要我回省会,我未答应。第二年,沿江一带新军去太湖会操,他们认为时机到了,于是又计划要干,惟新兵中我们的同志职务都很低,最大的也不过是个营长。薛哲是营长,但他们认为,他胆子向来小,不能胜任领导。炮兵督办吴介麟被撤后,炮兵里仅有个熊成基,于是他们就推熊为总司令。这时西太后、光绪帝都死了。事情发动以后,没有子弹,商议举火为记,可惜城门为城防队先布防了,薛哲不能开城门,城内的同志都被捕了,熊成基也跑到了怀远。因此我们元气大伤。在这期间,安庆方面并无其他组织,其主力全为“岳王会”的人。熊成基过怀远,我在那里也不干了,跑到一个亲戚家去,他在经济上帮助我,于是我得以赴日本留学。

  在这中间,阜阳又组织了个“安仁会”,这是长江水师提督的儿子在日本留学参加了革命,回到阜阳后发起组织的。

  自我离开安庆以后,岳王分会也就关了门,仅维新会在活动。陈独秀在徐锡麟刺恩铭事情以后,也跑到日本去苦学英文。孙少侯案子出了以后,柏烈武亦跑到东三省去了。在东京同盟会本部的,象孙中山、黄兴,也被日本人驱逐出境。我到东京后,因总理不在本部,仅由庶务长负责,其次为每省的评议员,当时我担任的就是安徽的评议员。那时《民报》亦告停刊。

  孙先生出国进行革命活动,领导国内斗争的主要有黄克强、赵伯先。广州兵变,安徽的倪映典殉难;黄花岗之役,各省人都在那里,是有计划的争夺广州。赵伯先为总司令,黄克强为司令,进广州是黄克强自己领进去的。后遭到失败,赵伯先悲愤成疾,病逝于香港。

  辛亥年(1911年)秋爆发了武昌起义。起义以后,清政府派荫昌、后来改派冯国璋来打。起初袁世凯已被清政府弃用,由于北洋军是袁一手训练的,这时他想用北洋军来打,不把袁请出来是指挥不了的。于是请袁出山。袁出来以后就授意冯国璋不要真打,意思是养着革命党,就可以保全他们自己的地位。南京攻下后,孙先生由美洲回到上海,后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黄克强为陆军总长。这时胡汉民在广州做都督,被调回成立临时参议院,我亦在内。这时大家准备向日本人借三百万元,在议会上却被黎元洪的人推翻了。接着就是南北议和,由汪精卫等做专使,满清投降,袁世凯被选为大总统,国都迁至北平。我即由此不干,回到南京《民生报》,兼办党内工作。

  民国初年,大家都纷纷组党,我们成立和发展“同盟会”,袁世凯就策动一般人组织“宪政党”。我们以“同盟会”领导许多小党,一九一二年八月底,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宪政党”也包括许多小党,名为“进步党”,两党相对立。那年我负教育会的使命,到北京去,北方人一见到我的服装形色,就知我是“同盟会”人;我一下火车,黄包车夫就说,我拉你到党部去。“同盟会”的声誉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再说安徽的情况。第一任都督是孙少侯,他是同盟会安徽支部长。那时李光炯先生充任秘书长。我去办理党务,曾很秘密地跑到安庆去吸收许多新党员。因安徽支部长是孙少侯兼的,我就回到南京去主持《民生报》。当年夏季孙少侯去北京,柏烈武接任都督,组织第一军,还有第二军(在广东)、第三军(在广西),而以第一军势力最大,有四万人。孙少侯虽然做都督,因是空手人,所以不能持久。那时我在南京不愿回安庆,是因为柏讨厌洋学生(我也是洋学生)。他尽量拉拢旧官僚,因此我不愿与他多交。在一年之间,我因有别的事,只到安庆去过两次。民国二年,安庆已有五个党,国民党负责人是我,自由党负责人是程筱苏,民主党负责人是童懋轩,统一党负责人是陶苏民,共和党负责人是光升。

  那时党的组织和现在不一样。各省支部是由本省党员选举的,不是上面派的。安徽的支部长原来是孙少侯,后来是我,副的是谢素谦(叔骞)、张济振(己振),他们也在日本留过学。国民党成立以后,许多小党都并入。这样,国民党在选举中就占了绝对多数。当时从形势看,国务总理应是宋教仁的,他自己也以内阁自居。民国二年(1913年)三月二十日,他从上海动身去北京,被袁世凯派人在车站刺死。国民党也知道不能同袁和平共处,一方面准备去北京开会竞选,一方面作军事的准备。到北京开会时,国民党每省举派两名代表,安徽由我和汪菊友(徽州人)二人为代表。当时国民党本来处于绝对多数,但有些人叛党,最痛心的要算孙少侯。他到北京后,就投降了袁世凯。当时这些人离党的办法有两种:一是直接宣布离党;一是跨党。都是被对方金钱收买的。这样,袁世凯的进步党便超过了半数,国民党在选举中遭到失败。但在参议院,国民党人仍占多数,选举结果,议长为张继。一九一三年五月,袁世凯向英国借二千五百万英磅,一来充实他们的军事,二来用作政治收买。那时北京的军警等一切都在他们手里,所以此案得以通过。

  其时,我们的根据地在上海,我们发起讨袁运动,袁的罪状是杀害宋教仁和向英国滥借巨款。我们一宣布讨袁,袁世凯就将三省的都督柏文蔚、李烈钧、胡汉民都撤了职。(他们曾通电反对大量借外债)二次革命由于主客观原因很快失败了。那时,安徽的倪嗣冲还驻在阜阳,约一旅人,于是我们就以寿县正阳关为根据地,与之对抗,结果我军被击败。

  二次革命失败以后,国会又派人到上海来找我们,声称政府对议员开会决不迫害。当时我们就回去试试看。过了几天,开会选议长,一连三次,选票都未过半数,毫无结果。执法监长陆建章同孙少侯商议,把议员中的国民党党员先捉起来,就说他们通敌,俟议长选出后,再将他们处理。这时安徽被捉的有四人,有我在内,因我是支部长。那次总共捉了八个人,即后来所讲的“八议员事件”。但我们并不是现行犯,议会里认为他们捉了我们是违法的,故全体向袁提出要求,说并没有证据,为何能捉他们呢?于是他们到处设法搜查证据。结果,搜出与安徽通的密电,他们未想到是我干的,都认为是寿县的某议员干的。第二天一早,将我们押至天津转塘沽。这时议会又知道了,又去向袁要求,于是又把我们解回天津,押在警察厅。这时赵秉钧为警备司令,陆建章为副司令。我们这些人是陆捉的,陆想借别人的刀,来杀掉我们。赵秉钧知道这回事,就非常不愿意。天津警察厅是赵的人,故对我们非常优待。

  起初我们被捉,还有议员资格,现在算是没有了。在袁世凯未当选总统之前,不敢放我们,因为怕我们影响他的总统位置。现在他虽然选上了,但对被捉的议员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认为不重要的,才容许在天津警察厅取保释放。其中有三个,他认为是重要犯(有我在内),不能放,但又不愿不顾一切地把我们干掉。于是把我送到安徽倪嗣冲处。这时与我有关系的人,都出来设法营救,适王揖唐等都在北京。我被送到安庆押在军法处,后来那两人也解到安庆来了。这时有人在倪嗣冲面前说,大家都认为陆建章好杀人,这案该他办,他不杀却要你来杀,这是要你做三国时的黄祖。这样一来,他当然就不杀了。于是我们三人另住一间屋,每天四百钱的伙食,每顿四碗菜,而且我们自己添菜也可以,生活倒也不太苦。因为上层招呼优待,管理监狱的也乐得做人情,连书报也可以看。民国五年(1916年)六月,袁世凯一命呜呼,黎元洪接事,我们才出来,又恢复了议员的身份。起初我被送到安庆来的时候,是由浦口到安庆,夜里送执法处的,门上有锁,仅门板上留有小洞,可供内外人通话,里面共有六间小屋子,每间可睡七、八人,地下很潮湿。我进去以后,里面睡的人都起来了,和我说话,问我被押的情况。我告诉他们以后,他们对我都很亲切,吃、睡均让我上前,因此倒也不感到什么痛苦。可是到了优待的时候,我反而受了一些苦,因为单住一间屋,有炉子,守门的兵都来烤火;最讨厌的,就是他们夸耀自己同南军打仗是如何的奋勇,如何的挖人心吃,我听了非常难受。后来,褚、朱两个来了,我们三人在一块。大约看守的人,原来错认为把我另放一处,一定比别人更重要,所以看守我比别人还要严,特别给我戴上一个大脚镣,直到褚、朱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上面对我们优待。他们两个都没有上镣,由于我已经上镣,因此也就没把我去掉。这样过了很久,后来托人转弯才去掉了脚镣。我被押了差不多有三年之久,看见杀掉的人很多,约有七、八十人,死得最磊落的,要算芜湖的聂春山,他死的时候,谈笑自若。当初我在牢里,对这些事还有笔记,后来弄掉了。

  这几年中,最大的事,就是袁世凯做皇帝。我们虽然在监狱里,由于可以看报,所以很清楚。我还记得那时我做了篇文章,送到上海去发表。袁世凯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就倒台了。梁启超做了一篇反对文章,发表在日本人办的一家报纸上,我还记得那天的报纸涨到两毛钱一份,还买不到。起初蔡松坡(蔡锷)被调到北京去做将军,这时也出来了,到了云南,抓一部分武力;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李烈钧也跑出来了,李曾任云南讲武堂教官。这时蔡将军打四川,李领兵由云南出广西。当时以武力论,仍不敌袁,但那时反袁空气,日渐高涨。如龙继光曾被袁封为郡王,但他是岑春煊的人,经他一号召,他们当然就来了。岑春煊在肇庆设军务院。国民党有好些军人,都跑去了,因此力量很大。连袁世凯最亲信的部下也都动摇了,最先是袁派的陈宧,这时也被迫通电反对帝制。陈素为袁心腹,这一来,袁十分害怕,因此退了位,从此便一败不可收拾,直至忧惧而死。这一役,后来叫做护国之役。袁死后,段祺瑞等都出来了,推黎元洪进京任总统,重新组织一切。这时安徽的倪嗣冲未动,我们就在这时候被释放的。这是民国五年的事。(金白描、许大钧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