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 （牧齋有學集文鈔補遺、文集補遺卷上、外集卷六皆收此文）
中秋日，坐虎丘僧窗，日寫首楞鈔數紙，窗外笙歌如沸，都不相關。施偉長自鳩茲來，攜張石初詩集，偶閱數章，心花怒生，識浪擊起，如諸天法樂，般遮千琴，聲震大千。千人一片石，效須彌山王，踴沒低昂，大飮光安得堅守頭陀定也？
次韻之詩，始於元、白、皮、陸，至眉山而極盛。大抵興會適當，才力悉敵，刀鋒箭機，齧鏃相值。如紀昌、飛衛交射於道，矢觸而塵不揚，故足稱也。今人連章累什，動必押韻，白葦黃茅，彌望皆是。俯首謠諉，反唇勃谿。曰必次我韻，不次則少我固我。俗習熏靡，可為喀嘔。石初次韻之詩，布眉山為正鵠，而決拾赴之，句必命中，字必破的，汰輈穿札，其餘勁猶飮矢石梁，倘與柏梁宴，當與子瞻俱分上座，豈受東方生詰屈窮哉之誚乎？
詠物之家，以弇州為陸海，翻潘攪陸，猶存乎少見。洋洋乎，纚纚乎，稽含南方之狀，郭璞山海之讚，薈蕞鉤貫，以七言今體為淵海。斯則藝苑之珠囊，詞家之武庫也。畫家好貌鬼魅，憎圖狗馬。良以課虛為易，徵實為難。石初學探二酉，辨窮貳負，言強則馬束車懸，誇富則粟紅貫巧，豈與夫輇材謏聞，吹光鏤影，量涓滴於蹄涔，銜窶數於鼠宂者，可同年而語乎？
崑銅言石初病目眵盲後，詩文益奇。佛言阿那律陀無目而視。夫曰無目而視，則世之有目而無視者多矣。律陀半頭天眼，能見三千大千世界。石初清齋晏晦，內視迢然，四部五車，如觀掌果。佛言無目而視，豈不信乎？昔李義山苦目疾，遙望悟達禪宮，冥禱乞願。明日寄天眼偈三章，讀終而疾愈。韓退之不知佛法，於君家文昌，但愛其詩章，如彈絲戛竹，相薦樽而已。余願石初歸心首楞嚴定，於無目中作天眼觀。他日肉眼更明，加文昌南城時，余當相向引鏡一笑，不但作縫衣針衽緣也。乙未九月。
按：本文从《钱牧斋全集・柒》中辑录。张石初即芜湖张九如，九如字石初（一说十初），进士张一如弟也。旧志载其著有《知非堂文集》十卷，未涉其诗集之事，亦未载钱牧斋为其诗集作序一事，不知何故，或许与钱氏之书在清代被列为禁书有关。文中施伟长，江西人，曾长期寓居芜湖，与邑中名士多交好。另，乙未中秋即顺治十二年(1655)阳历9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