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沈起凤杂记小说《谐铎》卷三有《镜戏》一篇,现录于下:

  鏡戲

  蕪湖馮野鶴,與人交,有肝膽,而獨制於閨閫。中年乏嗣,購一妾,禁弗令共床席。偶於無人處私語,妻窺見之,呼天拍地,詬誶萬端。馮心懾之,而不敢言。

  一日,有書生款其室,馮延之坐,叩所自來。書生曰:“僕秦臺下士也,善識人膽。閱歴風塵久矣,見世之讀書者,無作文膽,磨盾者,無破賊膽;佩朝紳者,無直言敢諫膽;締縞紵者,無托妻寄子膽。今聞足下高義,故來一窺膽略。”馮大喜,並欲𤁋膽示之。書生曰:“君誠義膽,僕所洞鑑。但必堅之以智,鼓之以氣,乃無喪膽之虞耳!”馮慨然曰:“吾雖不及常山公渾身是肌,然臥薪而嘗者,亦有年矣。諒不至怖郝家名,作褓中啼兒也。”撫掌高談,意頗自負。書生嘖嘖稱羨。

  亡何,閨中獅吼大作,馮不顧,談笑自若。繼聞廚下碎釡聲,如銅山西傾,洛鐘東應,馮猶勉強自制。俄又聽堂前敲朴聲,杖下號泣聲,諸婢僕喧呶勸解聲,馮漸色變。復有一老嫗奔告曰:“夫人撩衣揎袖,執木臼杵潛伺屏後。”馮漸起離坐。忽屏後杵聲築築,厲聲高喝曰:“誰家狂蕩兒,引逗人男子作大膽漢?”馮臉色如土。書生瞋目而視曰:“怪哉:始大如卵,繼小如芥;再一恐喝,殆將破矣!”急起欲去,馮強挽之。書生曰:“僕以君有膽力,故來一窺梗概。不謂空有其表,直一無膽懦夫耳!”

  言未畢,屏後一杵飛出,中書生左臂,鏗然一聲,化為古鏡。拾視之,背篆“照膽”兩字,知為秦時故物。婦奪以自照,膽大如甕,猶蒸蒸然出怒氣。及照馮,細如半黍,靑水滴𤁋。騐之,蓋已碎矣!

  鐸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彼婦人也,我丈夫也,吾安得而不畏?!記此為不成丈夫者鑒。庸懦之夫,不過自愧無能,釀成悍戾。而賢達有智略之士,恐以家庭之醜暴之於外,往往潛聲忍氣,保全令名。於是專閫威風,遍行天下。元直捉跗,太傅閉帷,王茂宏之犢車,房元齡之酖酒,可為殷鑒。然延平五虎,鬼猶畏之。無杜蘭香治創之藥,亦未易普度眾生也。猶記庚寅歲養痾紅芍山房,戲製《泥金帶》傳竒,為天下悍婦懲妬,演諸宋觀察堂中。登場一唱,座上男子無不變色𨚫走。蓋悍婦之妬未懲,而懦夫之膽先落矣。殆哉!”

小作翻译,请方家指正:

  芜湖冯野鹤善于结交朋友,有义气,但是唯独一样怕老婆。人到中年仍然膝下冷落,特地买了个小老婆,却被大老婆禁止和冯野鹤上床。一次偶然和冯野鹤在无人处说悄悄话,被大老婆看见,那叫一顿呼天喊地的臭骂啊,冯野鹤怕她怕的紧,不敢吱声。

  一日,有个书生来到冯家找他,冯野鹤请他坐下,然后打听他从何而来。书生说:“我乃是秦台一贵族,善于辨别人的胆量。这么多年来,阅历了太多了。见世上读书的人,没有作文的胆量;磨盾的人却没有杀敌的胆量;佩戴朝绅的人却没有直言敢谏的胆量;义结金兰的人却没有互相托付妻子儿女的胆量。现在听闻足下高义,故而来看看你的胆略。”冯野鹤十分高兴,恨不得把胆掏出来给他看看。书生说:“我看见了你的义气,但是必须以智慧、气节来让胆量更强大,这样才不用有丧胆的危险。”冯野鹤身体一挺,说到:“我虽然不及常山赵子龙一般浑身是胆,但在这世道打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想来也不至于听到郝家的名头,怕到好像襁褓里的婴儿一般。”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的击掌,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书生啧啧称羡。

  过了一会,就听见后面院内老婆怒骂声不断,冯野鹤不管不顾,谈笑自若。又过一会听的后厨传来一阵阵砸锅摔碗的声音,此起彼伏,冯野鹤勉强装作没听见而已。又过一会,又听得后堂传来鞭打声,哭泣声,以及仆人们劝解的声音,冯野鹤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而后,一个老妇跑进来说:“夫人撩起衣服、挽起袖子,抓着一根木杵就将要躲进屏风后面了。”冯野鹤刚刚站起来,就听见老婆在屏风后面大喝:“谁家的狂浪子弟,引逗人家男子做大胆汉?”冯野鹤吓得面色如土。书生怒视他说:“奇怪了,刚开始胆还有鸡蛋那么大,而后小得如同草芥,再加上一声恐喝,眼看着就要破了!”书生急忙起身要拂袖而去,冯野鹤赶忙起身挽留他,书生说:“我以为你有胆量,所以来一看究竟,谁知道空有其表,只不过是一个无胆的懦夫罢了!”

  书生话音未落,屏风后一根木杵飞出,砸中书生的左臂,铿然一声,书生却变为了一面古镜。捡起来看看,背面有两个篆字“照胆”,这才知道是秦代的古物。冯野鹤的老婆夺过去将自己照了一照,胆如同酒瓮那么大,还犹自冒着怒气。然后再拉过来照了一照冯野鹤,只有半粒米那么点大,还在滴水,原来已经快碎了。

  作者注:“他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怕他做什么?她是妇人,我是男子汉,我怎么能不怕她?!记录这个故事为做不了男子汉的男人为鉴。平庸懦弱的男人,不过自愧无能,变得悍勇暴戾。而贤良智慧之士,则怕家丑外扬,往往忍气吞声,以全声名。于是匹夫气焰嚣张,遍行天下。而诸葛元直摸脚、谢安不敢纳妾、王导用牛车接小老婆、赐给房玄龄的鸩酒,这些都足以为戒。然而延平五虎连鬼都怕她们,没有杜兰香的金创药,也不是那么容易普渡众生的。还记得庚寅年养病于红芍山房,信手写了《泥金带》传奇,为天下悍妇戒,在宋观察的家里演出。结果刚刚登场不多久,座上的男子没有一个不变色而走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悍妇之妒尚未足警戒,而懦夫的胆子先吓破了。危矣!”

  本文是依据双红堂所藏乾隆五十七年刊本所录,影印图片一并附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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