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忠
戴安澜革命烈士陵墓掩映在芜湖赭山的苍松翠柏之中，绿草繁花，衬托着烈士巍巍丰碑；林间好鸟飞鸣上下，似向游人争道英雄业绩。今年清明节，芜湖的黄埔同学集体前往扫墓，以表追思。当我肃立碑前致敬时，烈士的英雄形象，便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禁思潮澎湃，感慨万千。中国共产党胸怀广阔，义薄云天，没有忘记我们在抗日战争中浴血奋战的国军将士，给戴安澜将军追赠革命烈士光荣称号，名垂青史，光照千秋！戴安澜将军是黄埔三期同学，墓前一座高大石碑上，刻有毛泽东主席挽词。周总理挽词是“黄埔之英、民族之雄”，多么崇高的评价！这是国家总理对他的战士、也是黄埔师长对他的学生最高的奖赏！对此，我们黄辅同学都是引以为荣的。我作为戴安澜将军旧部，曾追随他历经芦沟桥、台儿庄等等抗日战争中的几大战役，并且随从远征入缅，痛歼日寇，对他扬威国外，壮烈牺牲的情景，记忆犹新。兹谨就我亲见亲闻，缕述烈士为国捐躯前后的情况，以光史乘，聊表缅怀敬仰之忱。
一、南宁解围之战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戴安澜将军以抗日军功卓著，调任第五军第二百师师长，奉命自祁阳率部驰赴镇南关（现名友谊关），阻击由越南入侵的日军。此时日寇已在北部湾登陆，企图占领桂林，打通湘桂铁路。此际，国共合作共同领导的抗日战争，进入了新阶段，西南战局顿时紧张起来。
第二百师从全州越过桂南昆仑关，以第600团为先锋，直趋南宁。越过南宁，便是镇南关了。不料因我军通讯设备落后，情报迟了一步，600团不知镇南关已失守，南宁已入日军，仍然直冲入城，遂陷入敌军包围之中，双方交战激烈，血肉横飞，邵一之团长阵亡，按着团副吴其升牺牲、副团长文模负伤，师参谋长张维翰临阵指挥，据东门督战。此时我任599团联络官，亦随600团入城，参谋长命我赶紧出城，向师长报告：“后面部队不要前进了。”我飞跑出东门两里多路，望见师长小轿车迎面急驶而来，便站立马路当中，招手停车，师长急问“有什么事？”我连忙报告：“600团冲入南宁城里被围，邵团长阵亡，参谋长叫后面部队不要前进！”师长大怒，立即跳下车，命令部队一律下车，就地隐蔽待命，一面命令：“特务连跟我上！”便跑步冲入城里。被围官兵一见师长到了，士气大振，杀声震天，攻势如潮，一阵冲杀，击退了敌人，夺回邵一之团长等遗体，救出600团官兵。由于敌情不明，师长遂决定撤出城外。随即奉命向后转移至宾阳。这是二百师南来的第一仗。12月4日，敌军进占昆仑关。
二、昆仑关大捷
昆仑关为桂南咽喉要道、古代兵家必争之地。据传，北宋狄青曾在这里战斗，镇服了南疆；此关两侧高山峻岭，一山当道而立，有公路盘旋至山顶而下，岭头狭路便是关口，形势险要，北向易守，南向难攻。此时关上关下及其两侧高山之制高点，全被日军占领，构筑工事，架设机枪大炮，企图由此直下桂林，打通湘桂路，与粤汉路之敌会师，然后直取贵阳，威胁重庆。故攻夺昆仑关，至为重要。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七日，第五军杜聿明部攻打昆仑关战役开始，廖耀湘率22师、郑洞国率荣一师担任左右翼，攻打两侧山头制高点；戴安澜率200师担任正面主攻夺关。当时李宗仁、白崇禧、陈诚、徐庭瑶均亲临督师。戴师长当他们面发出誓言：“请放心，不夺昆仑关，决不下战场！”当天上午，攻击开始，我军万炮齐轰，摧毁了敌人工事，二十分钟后发起冲锋，友师一举占领两侧牡丹岭、仙女山、老毛岭、四四一高地和罗塘高地。我二百师迅速攻占了关口。不久，敌人凶猛反扑，四四一高地失守，关口置于敌军炮火俯射之下，我二百师遂主动撤离，关口得而复失。此后敌军大举增援，配有飞机、坦克助战。我白天只能佯攻，夜间才能冲杀争夺。经过十八个日日夜夜的浴血奋战，在友师配合下，关口经过三得三失，于一九四〇年一月三日，二百师终于攻占了这座雄关。此役歼灭日寇第五师团第十二旅团六千多人。毙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和联队长三木吉之助等将官，缴获大批枪枝、弹药、马匹、坦克和大炮等作战物资，获得举世闻名的昆仑关大捷，稳定了西南战局。后方慰问团遂上关劳军祝捷，当时田汉先生曾口占七律一首，盛赞将士英勇。诗云：“一树桃花惨淡红，雄关阻塞驿亭空，倭师几处留残垒，汉帜依然卷大风，仙女山头奇石耸，牡丹岭上阵云浓，莫云南向输形胜，枢相当年立战功。”
在十八天鏖战中，师长连日呛咳吐血，服药打针不愈，徐庭瑶将军令其退下休养三天，师长不从，继续指挥战斗。辎重营营长戴蔚文，从柳州机械化学校请了学过中医的文书上士席逸凡来阵前为师长按脉开方服中草药，病情稍有好转，但未痊愈，师长仍毅然带病作战。
在每次激战中，师长都身临前线指挥，果断勇敢。在一次激战中，他发现599团团长戴恩湛指挥不力，立即于阵前撤职，另调补充团副团长柳述人接替，战况立即改观。一次左翼阵地部队被敌击溃，士兵向后逃避，师长立即跃出工事大声喝令：“退后的一律枪毙！”士兵纷纷返回。有个营长也慌慌张张地向后退，猛然见到师长吓得哆哆嗦嗦。师长喝问：“你敢临阵脱逃！”他还是向后躲，讲不出话来，师长气他如此脓包，顺手一枪击毙了这个营长，就势大呼：“预备连跟我冲啊！”顿时士气复振，一阵冲锋肉搏，击退敌人反扑，稳定左翼阵地。第三次攻占关口时，一发炮弹在师长身边不远处爆炸，弹片击中左背，师长负了伤，但他不下火线，继续指挥作战，直到挥师越过关口直趋南侧九塘时，见到九塘已被友军占领，才被送往后方医院治疗。国府论功行赏，授予他国家三等宝鼎勋章。
三、二百师初进云南
昆仑关大捷后，二百师先后开到安顺、贵阳整训。四二年初，编入中国远征军、准备入缅。协同英军与侵缅日寇作战，第一步进驻云南保山，待命出国。师长率全师自沾益出发行至曲靖地区，突然遭到滇军阻截。二百师是中央军首次入滇的部队，要过昆明，引起龙云的戒心，派滇军在曲靖公路两侧山地布防，构筑工事，不准二百师进入云南。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势下，师长立即下令全师就地集结，不准做工事。遭到滇军攻击时，也不准开枪还击。他一面电告远征军总部，一面改穿便衣，亲赴昆明见龙云，说明只是假道入缅，要求过境。在昆明，一连数次到龙云总部投送名片求见，龙云均拒不见面。过了几天，总长何应饮飞抵昆明。在机场上，由何介绍，戴师长才见了龙云，龙云打哈哈说：“是看到你的名片，只是事忙，忘记了。”经何、龙协商，二百师通过昆明进驻保山问题，终于解决了，师长便请何总长到曲靖阅兵，壮威的军容，颇得何应钦好评。
二百师由曲靖开到昆明，停在东郊外集结，要等天黑，趁夜穿昆明市区而过，还必须在黎明前过完。师长严令，不准一兵一卒留在市区，需要在昆明采购物品的，一律换上便衣白日进城。因此全师一万多人连同马匹、车辆、大炮，都以急行军的速度，一路小跑，一夜之间全部通过市区，到达西郊。滇军亦暗中戒严，封锁巷口，断绝行人。二百师过完了，市民还不知道，而我们也不知道昆明是怎样的市容。从这件事可以想见师长以大局为重的襟怀。
四、在保山闹的小插曲
戴师长爱兵如手足，但军令森严，违者决不徇情。他常说：“我们在人民面前是绵羊，在敌人面前是猛虎。”偏偏我到保山的第一个晚上，就与滇军闹了一次小磨擦，差一点受到军纪处分。但结果，却无意中为保山老百姓松了一点滇军之绑，磨擦变成了好事。
那天上午，我随先头部队进了保山县城，安排驻地营房诸事完毕，后面大部队还没到。千里风尘，难得半日闲暇，便想去洗个澡。下午我和两个同事上街，路过保山大戏院，看到京戏海报。我们很喜爱京戏，便买了三张戏票。洗过澡，吃了小馆子，天已晚了，进入戏院，对号入座。位子好极了，前三排正中，准备高高兴兴地看戏。这时又来了一位同事，找我们闲聊。他的座位在后排，我们便挤一挤，邀他坐一起。那是长靠椅，原坐三人，挤一下坐四人也行。开台唱戏了，我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戏，不料查票员来查票，一看号码，便要那位同事坐到后排去。我们一再要求通融，自愿挤一挤，可他一再不肯。我正要看戏，心不耐烦，顺手轻轻一挥，手背正好碰在查票员的脸上，我那时劲可大呢，他跌倒在地。这一下闹开了，滇军弹压队端着枪，捧着一颗黄色大印，举着一面黄色大令旗走上前来，要把我们四人抓起来。据说这种大印、大令旗，还是清朝传下来的规矩，能先斩后奏，老百姓怕得要死，哪敢抗令？滇军在街上巡逻，也是捧大印举令旗，还抬着一根水火棍（一段红、一段黑），老百姓稍有不慎，巡逻队举起水火棍就打，王法难违，小民畏之如虎。我们不懂这个规矩，以为欺负我们，便与之抗争。二百师官兵一律穿翻毛领灰大衣，正吵闹间，楼上也有许多同事在看戏，一见要抓穿毛领灰大衣的人，便抓茶碗向滇军砸去，大叫：“你敢欺负我们？不准抓人！”这一下戏院闹炸了，锣鼓停了，戏不演了，观众争相逃跑，人太挤又跑不动，哭叫连天。不知是谁，打了电话到团部求援，警卫连长秦武达不问三七二十一，带了机枪班跑步来到戏院门前架起两挺机枪，端起冲锋枪就要往里冲，滇军也怕闹大了，忙锁了戏院铁栅门，隔栅对峙着，慌得戏院老板和看戏的士绅，打恭作揖，恳求双方不能开枪。秦连长大叫：“把二百师的人全放出来便没事！”滇军无奈，开了一道门缝让我们都出来了。我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看不成戏扫兴，还是小事，闹事犯了军纪，如何是好？
一宿无话，第二天师长他们都到了，副师长顺便同师长谈到昨晚小插曲。师长顿时大怒，抓起电话叫团长柳述人：“把郑忠送到师部来！”柳团长装佯说：“我已经派郑忠出差去了，三四天才回来，到时我送他来。”柳团长一面搪塞过去了，一面叫我这几天不要露面。可巧这天参谋长张维翰等去看戏，也挤坐一起，同样受到查票员不通融、滇军要弹压的麻烦，参谋长一气便起身和大家走了。参谋长说：“不怪郑忠闹事”。大概他也和师长讲了。过几天师长看见我只瞪了一眼，没说什么。二百师官兵关系就这样亲爱精诚，团结紧，有情感。
此后，在街上，二百师有的官兵与滇军巡逻队也发生几次磨擦，几至动武。于是师部与地方滇军协商，滇军取消大印、大令旗和水火棍，二百师同样派出纠察队上街巡逻，到戏院弹压，互不干扰。我师军纪严明，买卖公平，秋毫无犯，滇军强买强卖，随便抓人打人的恶习，也逐渐有所改善。保山老百姓无不感激，后来师长挥师入缅，欢送至为热烈，依依难舍。
五、誓扬国威
一九四二年三月三日，二百师奉命离开保山，由畹町入缅，我记得正是正月十六，一到缅甸，就穿上单衣，我们还饱饱地吃了一顿西瓜过元宵节。当时日军大举侵入缅甸，盟军由于统帅史迪威指挥不当，英军只顾退保印度，不按入缅作战计划担负任务，以致为日寇所乘，英军于乔克巴塘被日军包围，我三十八师孙立人师长奉命前往解围，亦陷入困境。孙立人师长速电二百师戴安澜将军告急，要求派兵支援。此时二百师已到同古。英军战车旅，被日本骑兵包围，于皮龙河一带，英军据战车呆守，不敢出战，而日军步兵未到，骑兵也只围而不攻。戴师长摸清敌情后，决定抽调兵力为这一部分英军解围，他宣称：“解英国之围，是我师远征打的第一仗，一定要打胜，扬我大中华之威！”当即派599团在柳述人团长指挥下，以猛虎下山之势，急驶六十里，直扑日寇骑兵，出其不意地猛打猛冲，经过两小时激战，轻易地击溃了这股日寇，给英军解了围。599团扫清残敌，迅速沿公路两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掩护英军撤往安全地带。我当时也在岗哨上，目击英军七十多辆崭新战车，鱼贯开上公路，匆匆驶去。车上英军无不双手合十，遥向我军致谢，有的举起双手大叫：“OK！”称赞我军英雄二百师入缅首战告捷，为国争光，受到英美政府的赞扬。
六、血战同古
二百师的任务是坚守同古，阻击日军，掩护英军向印缅边境转移。我师到同古立即接英军之防务，迅速征用钢铁、水泥筑了坚固的工事，前沿外围战壕密布，背后即是西汤河大铁桥，桥头筑碉堡，桥下绑好地雷炸药。师长第一指挥所设在城内，第二指挥所设在桥头碉堡。师长指令598团少将团长郑庭笈率部防守市区，600团团长刘少峰和599团团长柳述人率部分左右翼在前沿阻敌于同古之外，补充团为预备队守大铁桥。从三月七日到十七日的十天当中，在师长亲自规划下，抢修防御工事，严阵以待。三月十八日敌人以一个中队的兵力，在外围前哨与我接战，连吃两次败仗，伤亡惨重，接着以一个师团的兵力向同古扑来，首先用大炮猛轰，飞机轮番轰炸，同古笼罩在硝烟火海之中。继以坦克猛冲，步兵跟进，气势汹汹，我师坚守工事，一俟敌兵逼近，战士立即跳出战壕，浴血拼搏，给以重大杀伤，击退了日军无数次猛烈进攻。经过十二天日夜拼杀，毙伤敌军五、六千人，同古成为一片焦土，但我军防御工事岿然不动。三月二十二日血战最激烈时，师长立下遗嘱，指定战死后的接替指挥人。并写信给远在全州的荷馨夫人，安排家事，表示：现在孤军奋战，誓以战死报国的决心。然后赤脚草鞋，短裤背心，神情爽朗，谈笑指挥作战。三月二十九日，因日寇绕道同古西侧上游六十里处渡过西汤河，占领城北机场，实行迂回包抄，我师后路有被截断之危，此时后面又无增援部队，我师已陷于孤军深入的困境，于是军部下令放弃同古，后撤待命。
戴师长接到撤退命令，义愤填膺，立即指挥全师将士一齐出击，痛杀一阵再撤。敌军遭此意外猛攻，猝不及防，狼狈后退。乘此敌我脱离接触之机，师长下令撤退。全师安全离开同古。刚完毕，敌军即以猛烈炮火向同古轰击，日机亦轮番轰炸，弹如雨落。如此轰击了一天，敌人才敢摸索进入同古，发现已是一座空城。但还怕中空城计，不敢跟踪追去。
部队快撤完了，师长站在桥头碉堡上举目遥望，想到还有坚固的工事，想到鲜血洒在异国的将士，不禁放声痛哭，捶胸顿足大呼：“我们英勇献身，打了胜仗！就这样撤退了！？我们还算得什么军人！？我没有脸回国！我死也死在这里！”说着拔出白朗宁手枪就自杀，幸亏身边参谋长一把紧抱师长双臂，副师长夺下手枪，说：“师长你不能这样！”身边官佐都失声痛哭，言一齐跪下说：“师长！你不能扔下我们不管！我们还有七千多人，你要带领我们杀敌、抗日、救国！”大家不由分说，架着师长过了大铁桥。然后工兵引爆桥背地雷炸药，一阵电闪雷鸣，西汤河大铁桥炸毁了！这是中国远征军血战同古胜利转移的讯号，永远震响在缅南上空。
七、眉苗召见
一九四二年四月五目，二百师退驻叶达西一线，结集待命。一天，军长杜聿明打来电话，命师长速去眉苗，未说明原因。眉苗是个小山城，在曼德勒至腊成铁路一侧，气候温和，风景秀丽，是英国驻缅总督和高级官员休假胜地。四月六日师长赶到后、被引进一座别墅，原来是蒋介石召见。此时缅甸战局已发生不利于盟军的变化，他以中国战区统帅身份第二次入缅视察。谈话时，只有宋美龄在座。谈话时间很长，并共进午餐、下午续谈，还被留宿一夜。四月七日，参加委员长召集的军事会议，商定进行曼德勒大会战方案，在座的有史迪威、罗卓英、杜聿明等八人。据师长的司机梵国强私下和我说：“六日晚间，师长住在委员长隔壁的房间里，夜半，师长已经睡下了，委员长还缓步踱进房来，师长睁眼一见，慌忙穿衣起床，准备立正听训。蒋说，不要起来，就在床上坐着，还有话和你讲。”这样接见是少有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可见蒋当时对战局的焦虑和对师长倚托之重了。
八、猛攻棠吉
同古血战后，远征军正准备曼德勒大会战。突然另一路日寇占领我补给重镇腊成，并进占滇边腕町，直逼保山前面惠通桥，昆明危急，远征军只得放弃会战，命令二百师沿缅泰边境回国。
四月二十五日，我师到达棠吉外围时，不料，棠吉已被日军占领。有的主张绕过棠吉回国，师长说：“回国还是打日寇，现在遇到日寇正是杀敌好机会，哪有不打之理？”立即部署进攻。这是一场遭遇战，也是出敌不意的突袭。师长身先士卒，指挥炮兵把炮架在步兵前沿猛轰，经过三个多小时激战，击溃棠吉敌军，占领日军司令部，打死打伤日军两千多人，仅存少数残敌退守市边一角，负隅顽抗。师长顾及远途奔袭，士兵过于疲劳，便下令休息，待拂晓全歼这股残敌。
被我攻占的棠吉日军司令部，原是一座缅甸银行。缴获无数的战利品中，有一、二百箱缅甸银元，反正国内不通用，也不能好了敌人，便由官兵随意携带，你能带多少就拿多少，不够再抬一箱来，师部也不问。以后宿营赌博，下注的银元成把抓，赔钱论堆不过数，好在大家都有钱，玩的很痛快。这倒是远征途中另一种乐趣。我一直保存这种缅币两枚，在“文革”中被抄走。
这天深夜，杜聿明军长驱车来到棠吉郊外，找到师长，军用地图辅在马路边，用手电筒照着，研究回国路线。杜军长命令：“棠吉不能恋战！我随郑洞国荣一师，廖耀湘二十二师沿缅印边界退往印度（不久空运回昆明），二百师速沿缅泰边境回国。腊戍失守，中缅边界过不去，情况很危险，立即行动！”就这样，我师连夜撤出棠吉，放弃了这股瓮中之鳌，转向缅泰边境前进。
九、夜战中弹不幸重伤
我师离开棠吉，进入原始森林。只见遍山大树丛莽、林荫蔽日，地上茅草有一人多高。没有路，只靠指北针指引方向，扒开茅草，钻过大树行进；没有人烟，只有野兽大蛇出没，还有野人（生苗）伺隙夺枪伤人。白天行军，夜间露宿。断粮了，只得以草根树皮野果充饥，官兵疲惫不堪，辎重丢弃殆尽，药品也没有了。走不动的，彼此搀扶行进，倒下的人，也就不顾得了。就这样全师在树林茅草里饥俄疲劳地走了整整二十天，才走出原始森林，向细莫公路前进（细包——莫高克）、这还有一段求苦的行军，但是过了细莫公路，便离国境线近了、官兵都精神振奋起来。
在这次饥饿途中，一次勤务兵在苗家搞到一碗苞谷糊，端给师长。师长先很生气，然后两眼含泪说：“我不忍心独吃！我一个人活下来能打仗吗？走，走出森林，大家一起搞吃的！”一挥马鞭把苞谷糊弄翻了。
五月十八日夜间、到达北郎科地区（地图未标明），要过细莫公路了。这也和昆仑关的形势一样：两面高山，中间一条公路盘山过岭而下。山上已有日军据守，公路有日军装甲车巡逻。师长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怀着满腔仇恨，不顾疲惫之师，决心歼灭当面之敌。派出598团团长郑庭笈为先头部队搜山强攻，自率600团跟进，599团为后卫。激战竞日，毙敌无算。至夜间，郑庭笈团长自山顶打电话向师长报告：“全歼山上之敌。”师长鉴于日寇势必于拂晓前增援反扑，乃指挥人马迅速连夜翻山，598团已经下山越过公路了，师长走在600团前头，刚到山腰，前面突然打起机枪，士兵大叫：“师长在这里，不许打枪！”机枪射得更猛烈了，山路狭窄，人马拥挤，在仓卒应战中，我方颇有伤亡，师长在腋腰部也中了两弹，负伤倒地。原来遭到潜藏在山洞里的日寇突袭。“师长负伤了，”消息传到后卫团，柳述人团长率部飞奔前来救援，要把师长拾下火线。师长不肯，坐在担架上，威风凛凛，仍旧指挥部队搜山，清除敌人。柳团长在炸毁山洞的战斗中，把敌人消灭后，自己不幸失足，跌落悬崖，当时还无人知道。拂晓前，师长躺在担架上，率领全师越过细莫公路，找不见柳团长，很焦虑不安。次日逃回的士兵说，在谷底柳团长被俘，坚贞不屈，被日寇绑在树上用刺刀活活刺死。师长闻讯，悲痛欲绝，一时昏厥过去。
十、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个时候，军中早已没有医药了，连红药水、纱布也没有，师长负伤后，只用草木灰捂住伤口，撕下军衣缠裹着，血，始终没有止过。但师长没有一声呻吟，神态镇定，卧在担架上，领军前进。五月，正是缅北雨季，连日大雨滂沱，泥泞路滑，师长坚持着。从敌人广播中收听到，敌占龙陵，昆明震动，他指定团长郑庭笈指挥全师，兼程回国杀敌。
在这样艰苦行军中，我曾走到师长担架旁边问：“师长，你感觉怎样？”师长说：“我不要紧，叫弟兄们不要掉队，赶紧回国！”在他无医无药，伤势恶化，生命垂危之际，心里想的还是全师的士兵！要求部队火速回国抗日杀敌。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五时，师长在负伤后第八天走到缅北茅邦村，终于流尽最后一滴血，为国捐躯，光荣牺牲在担架上！时年仅38岁。血染征袍赤，马革裹尸还，敬爱的师长，尽了我中华军人的天职！
十一、身后哀荣名垂青史
师长牺牲了，遗体临时以白布紧缠，复盖一面军旗，仍以担架抬着行军，全师官兵哀痛逾恒，一律倒背枪枝，默哀行进。
二百师回国路线有两条，一是自棠吉南下至景栋，沿缅泰边境，进入滇西南；一条自棠吉北上到密芝那，沿中缅边境入滇西北。北线距保山近，师长选择了北线，意在挥师回国，反攻惠通桥，驱逐入滇之敌，保卫昆明。可惜，英雄壮志未酬！他临终时还断断续续地说：“回国、回国、反攻！反攻！……”久久不瞑目。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此种战略指挥失误，造成不应有的牺性，可谓惨痛致极！
这样抬着师长遗体行军三日，遗体变腐，实在不行了，高吉人副师长就地召集高级军官和无为乡亲以及师长堂兄营长戴蔚文等商定，立即在野外架起树枝，燃烧火化，遗骸编写号码装入一只空的公文箱，放在担架上，抬到云南边界漕涧，停灵于一座寺庙里，工兵做了一付稍小的棺材，按号码排列骨骸，隆重入殓，全师举行追悼大会，官兵皆痛哭失声。
二百师本拟自漕涧护送师长灵柩不经过保山，抄近三十里，直赴昆明。但是保山各界人士闻噩耗，派出代表二十多人赶到三岔路口板桥镇，拦住灵柩，恳求必须经过保山，让群众祭奠英灵，答谢我师驻防保山秋毫无犯之恩。情词恳切，难以谢辞。
师长灵柩安放在战车上，凯旋归来的二百师官兵，还有三、四千人，军容肃穆，队列整齐，随灵车之后，在四二年六月一日这一天进入保山城。满街都是致哀的人群，家家户户门前，设置香案，焚香烧纸，燃放鞭炮路祭，有的吹奏哀乐，目送灵车缓缓驶过。保山人民群众记得很清晰：三月欢送师长出征，六月迎接灵柩归来，还不满三个月，驰驱千里，歼敌逾万。将军百战死，南国失干城，当然格外感到悲痛。
此时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八十多岁，他以地方最高长官名义电告沿途各县，灵柩经过，官民人等，一律路祭，以彰忠烈。因此沿途城市集镇，都有路祭之举。灵车到昆明西郊，杜聿明军长偕高级官员迎灵，他看到棺柩太小，立即购办一付很大的楠木棺，把小棺安装在里面，算是重新装殓了，然后整队护灵进入昆明城，接受公祭。由龙云主祭，到各界人士两千多人，市区各家门前，均设路祭悼念，祭奠之隆，规模之大，据昆明人说：“唐继尧的悼念规模，在昆明算是空前未有，而此次尤有过之。”灵柩预定寄厝在广西全县第五军军部所在地，途径将军生前驻地安顺，各界人士迎灵祭奠；到贵阳停柩三日，省主席吴鼎昌和各界人士轮流公祭；到广西柳州，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率领将校官员列队火车站迎灵，并抬着师长遗像、血衣游行全城，接受路祭。灵柩专车到桂林，各界举行追悼大会，由西南行营主任李济深主祭，延安毛泽东、周恩来、邓颖超、朱德、彭德怀等领导人，均送来挽联、悼词、花圈，仪式极为隆重。
八月八日，师长灵柩到达全县，停灵香山公园。十月十日，第五军为师长举行追悼大会，由机械化学校教育长徐庭瑶将军致悼词，师长堂兄戴蔚文致谢词。为纪念师长功勋，第五军拨出经费和大批机器，创办一所安澜机械中学，在当天举行奠基典礼。四四年七月，日寇进犯湘桂路，灵柩移厝贵阳花溪，直至抗日胜利。
戴安澜将军为国牺牲后，受到全国各界人士的悼念，备极哀荣，除上述共产党领导人赠送挽联、悼词、国府颁三等宝鼎勋章之外，还收到美国总统罗斯福和陆军部长史汀生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日亲笔署签的军功荣誉状一件，颁给军团功勋章一枚，并因解英军战车旅之围，军功彪炳，特授予美军少将军衔。他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战争中，第一个获得盟国勋章荣奖的中国军人。英雄盖世，誉满全球！
师长家乡安徽的人民，对将军英雄业绩，格外敬仰，对将军壮烈牺牲，更为哀悼，一九四七年秋季，杜聿明、徐庭瑶遵照师长家属之请，从贵阳启灵，护送至芜湖，选择小赭山为墓地，隆重安葬。当灵枢、血衣、遗像高拾过市区之时，万人空巷，默默致哀，沿途路祭。另有各界代表两百多人，列队送葬。青山有幸埋忠骨，芜湖人民莫不引以为荣。但当时国府忙于内战，来芜主持安葬者，仅有杜、徐两将军，以此营葬草草，童山秃秃；如今已是墓木成荫，芳草遍地了。
更为光荣的是：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一日，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追认将军为革命烈士。同年十月三日，国家主席毛泽东颁给烈士家属军字第00222号《革命牺性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内开：“查戴安澜同志在革命斗争中光荣牺性，丰功伟绩，永垂不朽，其家属受社会之尊崇。除依中央人民政府《革命军人牺牲病故褒卹暂行条例》发给抚恤金外，特颁给此证，以资纪念。”同时，芜湖党政领导及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联合重修了赭山烈士陵墓，气派至为壮观、墓碑是民革中央已故主委王昆仑撰书。安澜中学也已恢复，原校教学机器，现供芜湖机电学院使用。从此烈士英名，永垂青史，烈士业绩，光照人间！
附：戴安澜将军率师远征路线示意图（见本书30页）。
十二、片断往事
戴安澜将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是一员虎将，他一到前线，两眼彤红，那种有我无敌气概，令人生畏。老实讲，在这种时刻，我生怕见到他，稍有不力，他是不认人的。昆仑关大捷之后，日军誉二百师为“虎师”，在同古缴获敌军文件中，有“虎师来了，不可轻敌”之语。但在平时，他却和蔼可亲，爱士兵，爱部下，爱人民，又是无微不至。我有次出差回安顺，走在马路上，一辆小轿车从后面驶来，忽然在我身边停下，师长推开车门，问明我要回安顺，便说：“上车吧！”带我回到营地。
每过几个月，师长便找军需主任，询问师部经费有多少节余。据据节余多寡，指示购买白手套、或黑袜子、或白三角领巾、或其他日用品，发给全师官兵。一万多人，一次发一样，每人都有一份。别看是小东西，穿戴起来，军容整齐划一，神气极了。
爱人民表现在严肃军纪，师长要求做到秋毫无犯，违者严惩不贷。记得二百师移驻云南沾益县时，距离曲靖不远，当时西南公路走私猖獗，是大发国难财之路，有“车轮一响，黄金万两”之谚。599团一营一连连长易柏勋作战很勇敢，但想发财，便私自逃跑，在西南公路上搞汽车运输做生意。还有一个师长的副官，夜里私自在旅社检查，敲过往司机或商人的竹杠。这两个人不久都被师长抓来，由军法审判，当众枪决。在缅北通过原始森林途中，缺粮，多以草根树皮充饥，师部严禁私入少数民族人家，给养由师部统筹，派员向苗家以银元购买，苗民要枪枝弹药换粮的都可以，但不准任何人私自乱拿苗民食物。一次，翻译官和一名司务长擅入苗家搞东西吃，师长闻悉，立即拿来予以枪毙。师部有人说情：“翻译官是上级派来的”，想保，也保不下来。二百师初入缅甸，英国人怕日军，都先逃跑了。英人住的都是洋房，缅人住的都是茅草房，室内陈设都很讲究，食物、衣被都没动，他们只带细软财宝逃走。一次白天有两个士兵慌慌张张从一家洋房跑出来，活该倒霉，被师长在车窗中远远望见了，觉得可疑，便驱车追上去，一查，查出两包西装衣服，罪证确凿，当场枪决在马路上。
师长恩威并济的作风，是二百师战无不胜的保证。
但是，戴安澜将军也是一位儒将，国学很有根底，平时手不释卷。昆仑关大捷曾慷慨赋诗云：“仙女山头竖将旗，南来顽寇尽披靡，等闲试向云端望，倩影翩翩舞绣衣。”从中可以窥见其风度之儒雅。他还自学英语，请团指导员焦沛然教他英文；入缅之前驻军安顺时又自学日语，请安顺商会会长之女公子×××（留日，曾婚）教授日语，相处在师友之间，后来移军沾益，师长常以小车接女士来军中请益，入缅之前，师长介绍女士到贵阳邮政局工作，以表酬谢。师长为国牺牲，灵柩运抵贵阳，各界公祭之后，女士独自前来吊唁，伏地痛哭甚哀，良久拭泪自去。荷馨夫人伏帷还礼，问我她是何人，我告知：“不错，我认识，师长与她有恩。”可见将军遗爱感人之深。惜忘女士姓名。后来我读到将军《日记》，觉得有一则似乎与此有关，姑记之。
将军一向崇敬我中华民族英雄。他走过了岳武穆、狄青、诸葛武侯所走过的征战之路：他曾率军北上蒙古，歼灭修建机场的日寇，驻扎地点，就是岳飞想到而未到的贺兰山阙；他曾南向攻占昆仑关，就是北宋征西元帅狄青“上元三鼓夺昆仑”的战场；他率部远征缅甸扫荡日寇前的誓师之所——保山，就是诸葛亮南征的点将台所在。这些民族英雄的丰功伟绩，深深地鼓舞了他。在军中，他每晨，一边舞动长剑，一边高唱岳飞的《满江红》，还教身边军官舞剑咏唱；在攻打昆仑关大战中，他誓言“狄青元夜夺昆仑，我也要元旦夺昆仑！”果然实现了誓言。
驻军保山时，他曾拜谒金鸡村诸葛武侯点将台遗址，绕台三匝，低徊仰止。孟获原是缅人一个部落的首领，进犯永昌（保山），武侯于是南征，在收复永昌后，又“深入不毛”（指缅甸），七擒孟获以示威，七纵孟获以示德，终于获得“南人不复反矣！”的完全胜利。至今缅人犹十分敬服诸葛武侯，尊之为诸葛老祖。入缅前后，戴将军常叹：“缅怀先人勋业，反观抗战已四年有半，尚未使倭寇贴耳，真愧对武侯矣！”他亦常以此言，激励全师将士，并且教唱岳飞《满江红》，勉以“精忠报国”。当时全师官兵慷慨高歌，壮怀激烈，遥想故国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不禁涕泪交流，无不深怀报国扬威之志、不灭倭寇誓不生还之心，故尔长驱缅境，杀得日寇闻风丧胆，赢得英军额首称庆，战功彪炳，无愧于前人。缅人习俗，认为不花之草开花，乃诸葛武侯重来的预兆。真巧，当我师转战缅甸之时，这种无花草突然遍地开花，灿若云霞，似与我军将士碧血丹心，交相辉映。面对此景此情将军慷慨赋诗云：“万里旌旗耀眼开，王师出境岛夷摧，扬鞭遥指花如许，诸葛前身今又来。”
中华儿女今古两次南征，为保卫缅甸和平作出了贡献、都在中缅两国人民心中，留下了美好的神话般的记忆，象征中缅人民友好，与世长存！
作者简介：郑忠，无为人，现年73岁，黄埔同学会会员，民革支委，长期跟随戴安澜将军征战，历任副官、军械官等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