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菊农

  1917年至1919年,当我在安徽省立第二甲种农业学校(校址在芜湖东门外)读书的时候,适值“五四”运动前后。那时恽代英同志离开武汉,来到安徽宣城,在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担任教务主任,兼教语文等课程。

  恽代英同志当年在宣城四师任教时,就秘密向该校学生以及宣城邻县的青年,传播革命道理,揭露旧中国反动政府腐败无能,指出外强侵略,国势凌夷。若挽救中国,非彻底革命不可。并把共产主义理想,随时随处,灌输于青年脑海之中。兹将他的事迹,据我亲自见闻,点点滴滴,写在下面,籍此聊抒我对于烈士的怀念之情。

  (1)恽代英在宣城师范担任的课程,主要是国文,并兼授教育学与哲学。课余,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四师教学改革中。首先,他勇敢无畏地揭露和批判旧的教育制度。他深深知道,教育之权如果操在一些不学无术之徒的手中,根本培养不出真正的人才,只能培养出供旧政权驱使的奴才。

  恽代英同志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课余时,常常对学生说:一个有良心的教育家,应该教育学生只知服从真理不服从权力,对于学校当局不正当的措施,应起来加以反抗。那些强调“学校威信”、“教师尊严”的美辞,如果当局不能身体力行,完全是一些废话。

  当时我有一位同乡,名叫巴叔海先生,他是歙县渔梁镇人,能书善画。原在芜湖第二女子师范担任图画教员,与钱杏村(笔名阿英)同志为同事。他后来到四师,也任国画教员,与恽代英同志感情甚厚。所以恽代英同志在校的日常生活情况,巴先生知之甚详。有些是他告诉我的,有些是我亲眼目睹的。譬如说:恽代英同志平日衣着是朴素的,他的演说是激昂慷慨的,他主编的《中国青年》刊物革命理论透彻,文字又是流利动人的。当时曾琦、左舜生、李璜等在报刊上发表了“国家主义”的谬论,恽代英不遗余力地进行深刻尖锐的批判,更使我们青年人提高思想认识。

  (2)恽代英同志授课完毕之后,就独自在房中写作,主要是为《中国青年》写稿。由于过于专心致志,经常忘记开饭的时间,等到他上饭厅时,食物已空空如也,弄得经常饿肚子。巴叔海先生见此情景,十分不安。后来想出办法,与恽代英同志约定:“我每次餐前经过你的房门,以竹筷敲打饭碗为暗号,表示开饭时间将到,你即随时搁笔,停止写作而进饭厅。”

  (3)恽代英同志的房中,壁上挂有自制的笔记簿一本,以记录校内所闻。如:某教师教课含糊,抓不住重点,天花乱坠,胡扯一番,使学生如在迷雾之中;或者教师本身学识浅薄,滥竽充数,贻误青年,造孽深重。甚至校长章伯钧,处理校务有不妥之处,或是对学生无理指责,恽代英同志都要记在笔记薄上,或提出口头批评,或写出书面意见,要求学校进行改正。因此,恽代英同志的此种做法,引起同事中多人的怨恨。巴叔海先生为人忠厚老实,担任的又是美术课,很少谈到有关政治上的问题,所以恽代英同志对他没有什么意见,而且彼此私谊融洽,无话不谈。

  (4)恽代英同志不但衣著朴素,行李更是简单,仅有棉被一条,半垫半盖,以度严寒。衣服更换,都亲自洗涤,从不假手于人。他在宣师的月薪,在百元以上,超过校长章伯钧。芜湖二农的情况亦复如此。农科、蚕科特聘的教员,他们的月薪,也超过校长吴庶伯(桐城人)、卢仲农(无为人),这是当年实际情况。

  恽代英同志讲课时,风度潇洒,和蔼可亲,条分缕析,滔滔不绝。诚不愧是个学识丰富的优秀教师,得到全体学生的欢迎与爱戴!校长章伯钧虽受到外界的压力,而且心存芥蒂,亦不愿辞退他。后来,还是恽代英同志自己提出辞呈离别宣城的。

  (5)某年,寒假将届,恽代英与部分学生约定,往游黄山名胜。此事仅巴叔海先生略有所闻,其他人都不知情。寒假大考完毕之后,恽代英同志带领九个学生去游黄山。假后半月,学生家长不见子弟归来,心中悬念焦急,纷赴学校,向校长章伯钧要人,弄得他焦头烂额,无言可对。章伯钧平日深知恽代英与巴叔海感情甚好,便向巴叔海打听消息。巴说:“此事略有所闻,但不知是真是假。恽先生曾与我约定,某月某日,在芜湖江口大方客栈见面。届时如能见到恽先生,当即修函通知你。”

  后来,恽代英同志果然不失信约,在大方客栈中会见巴叔海先生。彼此见面之后,巴叔海即将学生家长向学校索人之事相告,并询及黄山之游观感如何?

  恽说:“黄山的风景,美不胜收;黄山之松,黄山之石,黄山之云,千姿百态,在全国名胜中,可算得首屈一指。惜在冬日,天都峰、莲花洞路险冰滑,无法攀登。学生九人,连我在内,仅花去十二、三元。”巴叔海先生听了很惊讶:“你们途中是否住旅店?三餐饭食如何?”恽代英同志微微一笑说:“在旅途中,我们都宿路亭或草棚;在黄山,则宿和尚庙宇。腹中饥饿了,则吃些油条、大饼。为了节约花钱,不可能吃荤菜与白饭,但是我们精神上却十分愉快!”

  那时我们皖南山区,没有汽车公路,由宣城至黄山,须路经泾县、太平县,途程数百里,风餐露宿,艰难困苦,可想而知。恽代英同志这种艰苦朴素的精神,值得我们无限钦饮佩!

  (6)恽代英同志抵达芜湖之后,随即应赭山第五中学校长刘希平之约,由巴叔海先生陪同前去讲演,深得学生们敬仰。欢呼、鼓掌之声,经久不息!他那时下榻旅社,还未及洗脚,就穿草鞋到第五中学去,这是当年我们很少见到的现象。

  第二天,又应芜湖第二女子师范校长阮仲勉的邀请到校演讲。巴叔海对恽说:“今天去的是女子学校,你千万不能再穿草鞋了,免得失去礼貌。”恽唯唯称是。以后又到二农讲演一次。

  恽代英同志既辞去宣城师范工作来到芜湖,于是芜湖赭山第五中学校长刘希平,西门城内第二女子师范校长阮仲勉,东门外二农校长卢仲农三人,经接谈商讨之后,共同聘请恽代英同志在芜湖三所学校授课,不必前往上海了。当时恽代英同志提出三个条件:
  (一)月薪不能少于宣城师范;
  (二)须要连续聘我三年;
  (三)三校每月薪资,我要一次领取。

  当时刘、卢、阮三人商定后表示:对于恽先生提出的第一项条件,完全可以接受,而且薪资还可以较宣城师范为多;但安徽教育经费困难,有时还要拖欠,校长私人又无力垫出。于是,卢仲农婉言说:“恽先生平日朴素节约,久已闻名,为何这次需要此巨款?”恽代英同志很坦然地说:“诸位不知我的内情,我目下要在川东某县创立一所初级中学,故有此要求耳。”

  芜湖三所学校的校长,无法应命,徒呼负负而已;恽代英同志即赴上海。后来我在某刊物上,曾看到一条小消息:恽代英同志果然在四川创立了一所中学,自兼学校名誉校长。他因共青团的工作很忙,不久仍回到上海。1924年赴广州黄埔军校担任政治教官。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病殁于北京,当年四月二十三日,芜湖学联在长街湖南会馆举行一次追悼孙中山先生的大会,芜湖各中学的师生大都参加了。恽代英同志接受改组后的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委托,以上海国民党总部代表的身份,前来芜湖参加这次追悼大会,作了长篇的演讲。恽代英同志慷慨陈辞,指责北洋军阀祸国殃民,哀悼哲人长逝,情词恳切,听者无不声泪俱下(恽代英同志这次演讲稿现存安徽省博物馆——编者)。二农同学周范文鉴于我在每次学生爱国运动中工作积极,故介绍我参加中国共产党青年团<C.Y.>。填表之际,除周范文外,尚缺少一位介绍人。恽代英同志关怀后辈,自愿为我在介绍栏内,签名盖章。今恽代英同志早已为革命事业辆性,成为烈士了!但我铭感怀念之心,至今还不能忘怀。一九二五年春,斯大林遵照列宁的遗嘱,为支援东方各被压迫弱小民族,摆脱帝国主义的束缚,争取民主、独立、自由的权利,进行革命。将1921年在苏联莫斯科创办的东方大学,改名为中山大学(也称孙逸仙大学),培养训练中国有志青年,学习革命理论。经中共中央决定,安徽省要选派十名。其中芜湖选派五名(男生三名,女生二名),由陈独秀主其事。当时陈独秀以党务纷繁,无暇顾及,乃委托高语罕老师负责芜湖的选拔工作。但派不出女性者。结果派定:二农陈原道、程维祺、汪菊农;甲商贾斯斡;公职廖麟五人去苏学习。

  一九二五年秋季,我往苏联,在上海大学高语罕老师处报到,办理出国手续时,又见到恽代英同志一次。他事前已知道我行将出国,谈话之间,语多勉励,使我受益不少。

  恽代英同志自从一九二五年在芜湖参加孙中山追悼大会之后,虽未能故地重游,但对芜湖的一般旧友如高语罕、沈泽民、董亦湘、宫乔岩、李克农同志,也常有信札来往,对于地下党的发展,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

  以上我写的是恽代英同志在宣城、芜湖从事革命活动的见闻,只不过是他一生光辉业绩中的一个片断而已。

  马日事变之后,恽代英同志为党牺性了,他在南京狱中,于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气势豪放,我至今尚能背诵。(此诗现已选为中学语文教材——编者)谨录作本文的结束:

  浪迹江湖忆旧游,
  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摈忧患寻常事,
  留得豪情作楚囚!

1985年10月于绩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