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粟裕

  一、敌情与地形的侦察

  官陡门在日军盘踞的战略基点芜湖近郊飞机场附近,是一个极险要的地方,那里恰恰和象棋盘中心卒前边的渡河点一样,棋盘河两边的三根路线,正如官陡门两岸的三条不到一公尺宽的堤埂的通路。这几条公路也都被破坏了,白天架了木板才能通行,并设有三层铁丝网和其它障碍物,铁丝网以内筑有掩蔽的战壕。两岸中间的河,宽约五十公尺,是不能徒涉的。其余的空白地方,全是河网与湖泊。其周围几十里,特别是我们由东向西去进攻的地方,足足要经过一百余里的河网地区。这个地区,河沟纵横交叉,你要向前走几里路,就至少须得过三条或四条河不可,一出门就非坐船不可,水既深而船又小。这百余里的区域中,只有两条路可以直达官陡门,但是还需要渡过好几条深不可涉的河。而青山、黄池敌人的两个据点,正如棋盘上东西两端的两个炮位,我们的队伍去进攻,必须经过这两个据点的中心线进而向西去,它却正在我们五十里左右的侧后方威胁着。这两个据点之间有一条直达的长约四十里的宽大的堤埂,它有充分的可能截断我们唯一的一条归路。而芜宣铁道的据点线,正如棋盘两岸的卒字线,每隔五里即有敌人构筑的据点,并派兵守护着,距铁道最近的只有五里,距飞机场不到五里,距芜湖也未超出敌人的炮兵的射程。河的西岸,街道的南八里(永安桥),北十里(年陡门)的地方,都有数十敌人驻守,可以沿堤埂直趋街道。总之,在半点钟以内,敌人西南北三面,各据点的增援部队,可以完全到齐。飞机的出动更不消两分钟,可以在我们上空低飞袭击。官陡门的两岸街道,不到一百公尺长,是单线的砖瓦房屋,这里总共驻扎了三百余伪军。两岸之间,只有宽约一公尺的危弱的板桥贯通。这可算是天险了,是敌人最安全的地方了。可是一个敌人认为极安全的地方却正是我们出奇制胜的地方。

  二、战斗的动员

  敌情和地形侦察清楚之后,为了使当地民众从敌人铁蹄下解放出来,为了要震撼敌人的心脏,歼灭敌人一部分有生力量,更为了要坚持江南抗战,以配合全国友军争取抗战胜利,作者忝负指挥之责,决心挺袭官陡门之敌,并亲身指挥这一战斗。当一月十号左右的时候,就在参战部队中进行动员,除政治上以敌人残暴、民众所受痛苦、我们坚持江南抗战与配合友军的意义,和敌人的弱点以及我们胜利的把握等条件来鼓起战士的热情外,并从军事上加紧进行了几天夜间战斗动作、白刃战、河川战和街市战的演练。指战员的情绪异常热烈,都在互相猜问着:“究竟打什么地方啊?”“打的是哪个哩?”“他妈的,我们只怕他预先逃走了,那〔倒〕可惜……”战士们都自动的每天把枪擦拭七八次,机关枪班的同志更努力,差不多时刻都在准备着,不是学瞄准就是学装退子弹,枪筒擦得滑溜溜的,还嫌油太少了,把零用钱省几角去买两瓶生发油带着,免得机关枪卡壳。滑稽的副班长说:“敌人排好队,只等我们的机关枪去点名,应点答应得好的,每人赏他几颗花生米……”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磨拳擦掌地扳了空枪,来止住笑痛了的肚皮的震动。十八号的早晨,还未天亮,大家闹着起床,伙夫同志也先起身,煮好了早饭,吃得饱饱的,准备向目的地进发。有些同志为了轻快,情愿挨几天几晚的冻,将笨重的军毯也留寄下来。集合号还未吹完,队伍老早就站好了等待着指挥者来训话。当我走近队伍的时候,大家向我行着喜悦的注目礼。虽然北风那样狂暴的从湖边袭来,但大家为了要听讲话,暖耳的帽边都不愿意放下来,一队队的在霜盖住的草上站着。当我开头喊一声“同志们”的时候,他们一齐立正,唰的一声,将那盖住枯草的霜雪划破了,叫他们稍息之后,仍然唰的一声,好象在沙坪里动作似的。为保守秘密,我只简单地作了些鼓动,当时战士们都非常兴奋,只见如烟雾般的热气从每个人的嘴唇边滚出来。因时间关系我匆匆地结束训话,显见得这些话还不能够满足他们的愿望。

  前进号响了,队伍出发北进,虽然下着毛毛雨,但谁也不愿意撑伞。从银色的地毯上,踏印了一条斑烂〔斓〕蜿蜒的路痕,谈笑声与脚步声杂错的交响着。前面的跌倒了,后面的不停一步,喊出了“仰射预备放”的口令。后面的跌倒了,前面喊“再来一个”。路途虽然泞滑难走,可是大家并不觉得吃力,五十里路只有一次小休息就走到了,眉毛上都点上水银般的水珠。当天下午住宿下来,除少数工作人员外,大家都没有外出,继续擦枪,洗脚,开行军检讨会。第二天上午,为着保守秘密,在原地停候了大半天,到了预定的时间,偷偷地上了船。突然转向西开渡到××湖的西湖。那时已经午后九时了。翻过了堤埂,改乘预备好了的装肥料的几只船,继续由内河西进,午后十二时以后才到达了预定的×××隐蔽集结,距攻击目的地还有七十余里。那里消息可以完全封锁,但是再上前去,封锁者不甚严密了,必须以一夜间赶到才行。

  二十号天刚亮,大家就起了床。他们又在擦枪装排子弹夹,整理草鞋带子包袱以及所有东西。八时以后,各单位召开军人大会,除作政治鼓动外,并宣布战场纪律及注意事项,同时班与班、连与连之间,订了缴枪捉俘虏的竞赛条约。战士们都争先恐后地充分发表意见,经过两点钟还有些意见没有说完。可是伙夫同志送中饭来了,于是由指导员做了结论,完满结束了会议。

  午饭以后虽然值班员逼迫大家要睡好觉,但他们只是把被毡蒙着全身,头脑里想着即将到来的战斗,谁也不能放心地睡,只希望着快点天黑。午后一时,除值星排长外,排以上的干部到首长处开会,说明了应攻击的地点和消灭那一个敌人,具体地分配了各连的任务和动作的次序及应注意的事项。干部们都异常注意听,特别是范连辉同志带领的分队,他们的任务是由河的西街打到河的东街,必须以迅速的动作抢夺沟通两岸的小板桥,这是很关键的行动,因此,会上严格宣布:如果范连辉的分队没有夺得桥,就是河西街有很多的枪,也应该让别连去缴,否则即或你缴到很多枪,也还要受处分的。最后鼓励大家要在二十分钟内完全解决战斗,并迅速集结准备撤退。随后分发了地图、命令、联络记号和许多战时口号标语等,即行散会。

  吃过了晚饭,集合全体队伍时避开了老百姓。当我向全体指战员讲解作战任务的时候,他们情绪的热烈较十八号早晨开始出发时有过之无不及,当宣布了要攻击的地点和敌人的时候,大家把鼻头都胀大了,表示一种特别的愤怒,同时又带来喜悦的骄傲。话讲完了,掌声响了一阵,连排长在忙于分配夜战用的干电池和准备渡河的绳索标记等,战士们有些人在擦枪,有些人在捆草鞋,还有些人在准备手榴弹,闲谈混杂在笑声中,可以听出有人在说:“打伪军好象打豆腐一样,喝米汤一样,最怕他预先逃走了……”。在大家正谈得起劲的时候,一声哨音打断了大家的话头,值星员问:“准备好了吗?”大家齐声答应:“好了!”于是部队按次序出发。

  三、战斗!冲锋!

  一切准备好了,时候已是二十日午后五时,部队按着既定次序出发,当地的人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村边群集着目送我们,直到队伍走完了,走远了,看不清楚了,才回转屋里去。天还没有黑,部队中有些人边谈边走,天色慢慢黑了下来,从队伍里向前面望去,开始还可以看到全队,不久就只能看到一大串黑影,最后只看到自己前面的一个人了。于是谈话也就寂静下来,除了听到唰唰的脚步声和间或的远处犬吠声外,什么都听不到。天上没有星光,可是仍然走得很迅速,到八时半光景,部队已走了三十里左右的路程,正到青山通黄池大道中的×××。在前卫达到该地以前,就先派人去封锁了通敌方的大道,大约停了十五分钟,后卫的×××队停留下来,分配兵力,逼近南北敌人两据点,以掩护我军归路的安全,其余的部队仍然照以前的次序向目的地搜索前进。晚上十点钟到了××,在此必须渡河,可是河的东岸没有一只船,西岸看不清楚,派人到处摸索,从水塘边抬了一只仅可装三个人的小船,划水的工具也没有,因为河对岸常有敌人的坐探,不好喊老百姓的门。怎么办呢?会游水的同志偷偷的找来了一只装了东西还可装十人左右的木船,船上只有一个老板,这样计算起来,两只船要渡完整个部队,需要四小时,但此去目的地还有三十余里,而且还要过渡,假如天亮了便不好攻击,于是先把河西岸的去路加强了警戒与封锁,又在部队中喊出那批预先选好的水手来,加快渡河的速度,小船则用绳索连起来,两岸派人拖,上下船舱也派了人招呼,免得滑倒耽延时间。这样努力的结果,只两小时半以内,队伍统统渡过了河。

  人数到齐了,急速离开河岸向西赶路,速度异常快,比平常差不多要加速了三分之一,这时已是二十一日的早晨两点钟了,还有十七八里倒不算什么,可是还要过一条渡河,又不知渡船是否被敌人封锁了,如果渡不了河,则须再多绕十里路,并且须从靠近敌人据点(××桥)两三里路的地方通过,假如被其发觉,用电话通告了各处,那就不好办了。决心要快,还是绕十里路好,××桥发觉也不要紧,走快点冲猛些就是了。于是开始快步,断断续续地跑步,只听得紧促的呼吸与跑步声互相配合着,心里禁不住想着“地球转慢一点吧,不要过早天亮才好。”足足跑了二十里、地上虽是铺满了严寒的霜雪,天又刮着寒风,可是大家却跑出一身汗来,到××桥附近用静慢的步伐安全的偷过,才觉得汗湿的衣服冰人。这样又费了半小时,才避免了敌人的发觉,折向正北急进,约四时光景,赶到了××桥,距目的地三里了,这时才放下心来。

  稍停了一会,我率主力过桥,沿西岸北进,绕向西方,向芜湖方向的道路打过去。×部之一部则沿东岸北进,但须待西岸先开始攻击,不能使敌发觉过早。最肃静的前进,主力只距离敌人一里了,沿堤埂的倾斜面前进,“只半里了”。大家蹲下来。突击队的干部带了几个尖兵摸上去侦察,看清楚了两个哨兵,穿了大衣,戴了风帽,三层铁丝网不高,从这边摸过去,鬼子看不清楚,好打!好打!……

  突击队进行着最后的侦察,大家都肃静地伏着向前爬进;二梯队是慢慢的跟进,接近到铁丝网近边的时候,距敌人不到三十公尺,正想拉开障碍时,警钟响了,对方恶狠狠地问“哪个?”接着就象爆竹店里失火一样,手机枪、花机关、轻机关、驳壳枪同时的连发,听不出每一响声的段落来,只有那猛烈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才能清晰地分出个数来,枪口和手榴弹爆炸的火花照耀得通亮,冲锋号吹得使人更加有劲,东岸的机关枪也响了,这样不到一分钟就冲破了铁丝网,敌人两个哨兵被打成了肉泥躺在地上。哨兵后面约十公尺的掩蔽部里的一排人,动作快的钻了出来,一到外面就跌倒了,有的一半在洞里,一半在洞外,刚刚塞住了洞门。动作慢的,就永远躺在掩蔽部里,不肯出来。掩蔽部里和街口边的敌人还未解决完毕,街上已丢了不少的枪。第二梯队枪都不要,勇猛的冲进街中,转向河边,顺利的夺到木桥,接着冲过河东,就到了伪军司令部的门口,又是爆竹店失火一样的一阵密集枪声,冲进了司令部,河东岸北进的×连也冲破了铁丝网,夹击着敌人的侧背,东边街口又是爆竹店失火一样响了一阵,以后就渐渐稀疏下来。

  四、战后的凯旋

  从开始攻击到解决战斗,大约经过八分钟光景,连清扫战场总共只耗去了二十分钟,东边已经大亮,街上只见到两种极端异样的情景,一种是横七竖八的敌尸和血肉模糊的敌人伤兵在呻吟着,满街杂乱地堆着军用品及用具,另一种情形,老百姓领着胜利的我军官兵,肃清残敌,并送茶烧水,忙个不了。东边牵一串,西边押一群的俘虏,在南边的街口的坪里集合清查人数。击毙和击伤的,在地洞里和地洞外,在街上到处都有。也有跳下水去的,那就无法统计了,单是活捉的就有五十七名,因为天还未亮,看不清楚,逃散了一部。缴步枪六七十支,短枪十多支,机关枪四挺,其余手榴弹、子弹、军用品,更不计其数。×连坐了飞机,缴获最多。我们河西的攻击部队全无伤亡,只河东×部伤卫生员、司号员各一名。消耗弹药,总不会亏本。队伍除警戒之外,其余都按指定地点集合着。大家经过一晚的疲劳,脸色虽略现苍白,但是精神仍然很充沛,情绪更加高涨,愉快压倒了疲劳,肚里虽早就饿空了,可是那时也忘了,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谈着:“这个伪军真是豆腐做的”,“不叫伪军,叫豆腐军”,“可惜了,那个狗司令,在芜湖没有回来”,“铁丝网简直象蜘蛛网”,“哼,这样好的地形,四面都是水,只要有子弹,我们包守一个月。”

  “站队,站队!准备走了!”值班员喊起来,停止了大家的闲谈。“按规定的次序向×××东返,大家距离远一些,注意防空”,队伍走动快完了,“收哨,把讯号烧起来!”这又是值班员的号令。“噫,芜湖方面的哨枪响了,大概是敌人的援兵吧?”士兵在发问着。“不要紧!他妈的,这样的地形,请他来吃子弹”,值班员这样回答,随后警戒都跟上了,“嘀嘀嘀嘀,哒哒哒哒,哒嘀,哒嘀……”司号员发出号令。干部们督促着战士们快点隐蔽,不一会,大家都分散隐蔽了,敌机嗡嗡嗡嗡地低空侦察,一圈二圈三圈,看不到我们一点的形迹,无精打采地飞走了。“距官陡门五里了,后卫加强警戒,各部隐蔽休息吃饭”,值班员传出指挥者的号令,约莫一小时,大家都吃得饱饱的,继续东返,行军队伍加长了很多:一方面是添了俘虏与挑夫,另一方面是为了防空,再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些疲劳。可是沿途群众,欢天喜地地跳起来送茶水,追着看俘虏,减少了大家的疲劳。十点钟左右,到了××渡河,比昨晚快多了,一边渡,一边走,上下船舱也不拥挤。午后二时,回到邻近黄池、青山的×××,街上的人民,异常兴奋,放鞭炮欢迎,同时也是庆祝胜利,并送来了一担担的稀粥,奇袭官陡门的战斗任务就这样胜利完成了!

  (原载《新华日报》一九三九年十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