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光亚
芜湖之有高等学府,始于1946年秋。这年金风送爽的九月,安徽学院拖着沉重的步履,来自合肥东面的一个小镇——临河集。零落的师生伴着破残的校具,疲惫地在赭山的南麓安下了简陋的新居。
它是在烽火连天的岁月中诞生,在灾难深重的际遇里成长;终于1949年江南草长的时候,沐浴到温暖的阳光,又在同年梅花孕蕾的季节,迎来了新的伙伴,两两交融,在一起开始了新的生命。
早在1928年,安庆的菱湖之滨和百花亭(后改名锡麟街,因徐锡麟烈士刺清巡抚恩铭于此)畔,就有一所安徽最高学府——安徽省立大学。后于1930年改名省立安徽大学。抗战军兴,敌寇践踏大江南北,吞噬江淮土地。安徽大学西迁未成,遂尔瓦解,致使在成长中的青年,苦于就学无门。有识之士乃议另起炉灶,创办高校,期使本省学子可沐春风,就是毗邻的各省青年亦能沾化雨。
时主皖政者是国民党桂系军阀李品仙。流亡重庆的安徽人士,对他啧有烦言。他为巩固在皖的地位,使自己势力遍及各个角落,亟欲培训一些基层干部,所以创办该校的倡议,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于是便在1940年秋着手筹备,而于1941秋在立煌县(今金寨县)南25里的古碑冲,正式成立安徽临时政治学院。设文史、教育、政经、法律四系,学制一年。招收学生240余人;大部分是安徽青年,也有些来自苏北、豫东和鄂东北。院长为刘真如,旋即去职。李品仙便更加暴露内心世界,自兼院长。但国民党教育部对他自封的“头衔”却不予批准,只好让给朱清华为代理院长。1942年1月,聘刘迺敬为院长。
是夏,学生毕业。当时中学师资缺乏,但一年制毕业生难以胜任教学,而这些毕业生又大多数怀有继续深造的愿望,因此,经各界人士的努力,国民党教育部批准,于同年9月将临时政治学院改为安徽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刘迺敬由院长而为校长。设国文、英文、教育、史地、数学五科,学制三年。原临时政治学院毕业生,绝大多数分别插入各科二年级。所以师专一开学即有学生300余人。
1943年1月,盘踞在合肥一带的日寇,兽性大发,数百人侵扰立煌。沿途烧杀淫掳,无恶不作,惨不忍睹;而当时驻在立煌一带的国民党军队有两个军、六个师,计七八万人,却闻风而逃,任其茶毒生灵。师专校舍——草屋百余间,亦被付之一炬。日寇去后,师生又在废墟上洒下汗水,重建校园,继续弦歌。
1943年9月,以师专仍不能满足社会需要,经国民党教育部批准,改为安徽省立安徽学院。原师专学生分别编入二、三年级。全院共有学生550人。这时李品仙又故态复萌,要对学院进一步控制,便以国民党安微省政府委员、桂系朱佛定兼任院长。
1945年8月,日寇投降。朱佛定辞去院长职务,由刘天予代理。这时国民党省府由立煌迁回合肥。同年底,安徽学院也迁到合肥东面40里的临河集李家(李鸿章三弟)仓房。改聘程演生为院长。
程,怀宁人,法国考古研究博士,历任北大等校教授,1932年4月——1934年1月曾任安徽省立安徽大学校长,著述甚丰。他为人耿介,不仰事俯求;接掌安院之前,困居沪上,生活维艰。我省政界耆宿、省参议会议长江彤侯将他荐之于李品仙,自不能不为李所接受。
程一接掌安院,见临河集李家仓房陈旧、狭隘,不能适应教学需要;生活条件既差,交通又很不便,原有沪宁教授如赵景深等,均已纷纷离去,就觉得没有发展前途。于是,便提出安院迁到芜湖的主张。这都与李意大相径庭,致被搁置,程乃一怒而去。
1946年1月,国民党教育部聘请朱光潜、陶因、程演生、杨亮功等11人为安徽大学筹备委员会委员,决定在安庆恢复安徽大学,并改为“国立”,筹委会主任委员——也就是将来的校长,为朱光潜。朱力辞不就,遂改任陶因。程演生的声望远在陶因诸人之上,但陶与王世杰有旧,王自可向南京各方面——特别是国民党教育部,为陶说项,所以程演生名列筹委,不过是陪衬而已。
如果以程演生为筹委会主任,将安徽学院作为复建安大的基础,既可解决安院校舍、财力之不足,又符合安院学生要求就读国立大学的愿望,然国民党教育部计不出此,原因之一就是意在迫使安徽学院就范一一停办、并入。
前已说过:李品仙之办安院,是妄图培植一己势力。观其初则名临时政治学院,继则自兼院长,终乃对毕业生采取须经省干训团短期训练后分配工作(个别的且委以县长)的办法,其用心可想,自不愿安院就此消逝。
这样,国民党教育部和省政府,人各异梦。经几度磋商,决定院校仍然分设。安院学生可以自愿转学安大。这年(1946年)暑期,安大遂在蚌埠、合肥、安庆三地举行形式上的转学考试。因安大无科,所以除科外,系的学生几乎全部转去,不愿转的仅34人。
在此情况下,李品仙不得已派人到沪将程演生邀回。程与其所聘的教务长蔡宾牟,不改初衷,仍然坚决主张迁芜,并声称迁芜后将聘知名学者到院执教,要把安院办成现代大学;深得芜湖教育界柯育甫等的热烈支持。柯等并在芜湖报纸上公开发表言论,为程大张声势。这对李品仙当然又是一种压力。
李之不愿安院迁芜,是因院址定于临河集,近在省府腋下,可以随时控制;一旦远离,便将鞭长莫及。况程有相当高的声望,将更驾驭为难。但迁移之势,已成骑虎,而李心犹不死,仍冀万一,乃由教育厅长汪少伦出面作梗,对迁移费百般留难。程演生竟又拂袖而去,表示不迁不回。终于允以阜阳学租——数百亩倪嗣冲逆产的租税收入,作为迁移专款。
迁芜的计划既定,遂于1946年9月着手进行。其实芜湖并没有象样的校舍,当时一厢情愿的主观设想是将赭山南麓日寇所建的宪兵营房——三座两层楼房作为主要校舍。这三幢楼在日寇投降后,驻入国民党的一个宪兵营,但这时已经调离,仅留少数士兵在内看守。程托人去找陈诚,并央胡适从旁协助,终未如愿。这样能归安院所有的只是原国民党教育部芜湖职业班的20几间陈旧平房;不得不另租白衣庵、功德林、广济寺等部分庙宇和民房,供师生住宿。并将岭南义庄(粤人停柩处)十余间作办公室。
与此同时,设在休宁万安的皖南分院也迁来合并。分院有农林、土木、机械三系,银行、会计两科。因安大没有相应的系科可转,所以学生全部偕来。加之10月招了新生,因此11月底开始上课时便共有学生711人,分别在中文、外文、史地、法律、政经、农林、土木(机械系并入)、数学八系和教育、数理、艺术、体童、银会(银行、会计两科合并)五科学习。另有大学先修班三个班,学生158人。
果如程演生言,他确是延揽了一些名流,如刘海粟、马寅初、许杰(浙江人,文学家)……,或专任,或兼任(每周或隔周来一次,集中讲授数小时)。遗憾的是这些人大多根本未来,个别的虽来而又即去,原因是院内动荡不安,存在着激烈的斗争。
斗争的一方是李品仙安插的训导长谢光汉等;另一方是在政治上没有“奥援”的程演生和教务长蔡宾牟等。
反程的根本原因是李品仙不满程演生的学院迁芜,导火线是学院解聘了部分教师。
先是,学院迁芜,有少数教师(10人左右)进行抵制,留住合肥,直至开学,仍不肯来芜上课。程演生多次派人敦促,均遭拒绝。不得已,遂予解聘。于是谢等便和他们在院内院外相互呼应,形成一股反程力量。
程方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痛的,其一是吃空额:
1946年春,已有不少人自后方复员回皖,职业问题即将和战前一样,粥少僧多。程的左右,为位置亲友、充实力量计,便将一些尚在后方或滞留它处的人,列入教职员名册上报。这些人事前并不知情,其后才大都陆续到职。在未到职前,其性质实属虚报空额。
其二是院长伙食的开支:
院长伙食由公家开支,本不合法,但在国民党时代却不足为奇。不过院长只是一人,而进餐时经常有不速之客二三人,甚至三五人作陪,使膳费成倍地增加,这就不能不为人所不满。
反程者抓住这两点,向程方发动猛烈的攻击。或张贴标语,或散布流言。但这都无济于事,遂发展到对簿公庭。
出面的是文书组里一位受指使的组员,以“程演生虚报空额,贪污自肥”向芜湖地方法院提出控诉。事实上虚报空额的款项大部分是用于弥补迁院费用之不足,小部分用于报院长的伙食和交际、酬应;而院长伙食和交际费用,都早经出纳组会同事务组改做账据,统统列入迁院费内。庭讯时,程方陈述了情况并呈交了账据。不久,法院下达了判决,认为虚报空额确属违法行为,但其收入用于迁院费用,以公济公,不以贪污论处。反程者不服,上诉于芜湖高等分院。高分院经调卷审理(未开庭)后,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反程者遭此失败,忿愈甚而恨愈深。他们知道蔡宾牟是程演生的得力大将,战略上的“擒贼先擒王”,必须战术上“射人先射马”。于是喊出“打死蔡宾牟,赶走程演生”的口号,上演一场刀枪相见的全武行。
行动计划是在谢光汉家开会制订的。谢住市内桑枣园,离院甚远。参与会议的尽属训导处的训导员。
程演生和蔡宾牟都住在广济寺东面的平房。1947年2月的一个夜晚,大约在20时左右,从屋后传来了枪声,子弹不断地落到瓦上。校警队立即赶来还击。蔡宾牟便在一片枪声中从便门避入广济寺大殿。
不久,枪声沉寂,拥进不少的人——自然是双方都有。反程派中且杂有院外身分不明的帮手,臂上都佩有暗号。他们既找不到蔡宾牟,便对程演生进行包围、威胁。程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自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反对者也为之动容,无可奈何地颓然离去。
翌晨审视,屋后石坡上留有斑斑血迹。
凶手是谢光汉从院外收罗的,大约只有五七人。其中兵痞花二宝腿部受伤,同伙遂不敢恋战,曳之而去,送入弋矶山医院(今皖南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此事本不难顺藤摸瓜,追个水落石出;但程自度在政治上力不能敌,且亦不屑与之争一日之短长,乃悄然引去。蔡宾牟且先之离芜。
程在离去之前,仍以教育事业为重,稍事部署:以柯育甫为教务长兼摄院务。柯原任国民党善后救济总署安徽分署(设在芜湖)副署长。安院迁芜不久,程即聘其兼任教授,后专任教育科主任。至是,李品仙觉得安院事态愈演愈烈,已涉及上层领导问题,不得不亲自来芜处理。他首先在中山纪念堂(今工人文化宫)召开全院师生大会。会场外军警密布,如临大敌。李认为柯既暂摄院务,亦可稍缓一下局面,所以在他胡言乱语一通之后,便宣布柯育甫为代理院长。柯娴于词令,当即阐述他的办学方针,暗示不能为他人作爪牙。会后,院内外有不少标语,主要是反对把安徽学院作为第二个干训团,矛头直指李品仙。
翌日,李品仙又在广东酒家(遗址在今芜湖市百货公司一店)大宴全院教职员,以示“安抚”。
柯的治理安院是肖规曹随,一仍程氏旧贯。因此不惬于当政,不得真除而去。1947年8月,由省教育厅长万昌言继任院长。将教育科改为教育系,数理科并入数学系。此时,学院共有学生844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旧社会的大小机构,莫不如此。万对程方的主要人员,特别是兼有职务的,或未续聘,或予调职;而朱清华、吴遁生在程、万两院长中的浮沉,尤足令人发噱。先是,朱清华在临时政治学院曾短期代理院长,后在安徽学院任中文系主任;吴遁生是中文系教授。安院迁芜,程演生即以吴为中文系主任,而将朱调任图书馆长。在旧大学图书馆长的地位与教务长等,但朱觉得这是徒有虚名而无实权的闲散位置,深为不满。后来,乃又以朱为中文系主任,吴仍为该系教授。
1947年秋,我刘邓大军进军大别山区,皖西北的一些反动地富子弟南逃芜湖。翌年春,安徽学院当局遂组织考试,招收他们为插班生。因其中混有特务,我地下党便以“维护学校声誉,保证学生质量”相号召,发动同学反对此举,直至全院罢课;终使当局只好收回成命。
1949年春,我人民解放军正准备渡江,万昌言即闻风而逃,由李相勖继任院长。斯时,国民党安微省政府逃往屯溪,李相勖即计议将安院南迁到该地。由于我地下党领导进步师生群起反对,进行护校斗争,方使其谋未遂。
4月24日,芜湖解放了。芜湖人民重见了天日,安微学院也同样得到温暖的阳光。
12月,国立安徽大学从安庆迁来芜湖,安院与之合并,成立了新的安徽大学。至此,历时九载,三易校名,三迁校址,共培养七届964名毕业生的安徽学院,虽告消失,但它却作为新的机体中的一部分,日益发育成长。
一九八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