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翟其寅

  值此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际,回忆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往事,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最使我难忘地是,芜湖沧陷前夕,在敌机连续三天轰炸市商业区的漫天大火中,我们乘坐一只漏水的乌蓬船(小划子),连夜出江逃离乡梓的坎坷经历。

  一九三七年,继“七・七事变”之后,“八・一三”日军又在上海登陆,一场全面的抗日战争就爆发了。那年我十一岁,在芜湖西门詹家巷商会小学念六年级。在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宣传运动的影响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忧患意识,在我幼小的心灵上萌发。从那时起,读报纸,听广播,便成为我的习惯。我的床头放有一台收音机,是舅父陈家琮送的。每天早晚,我都要定时打开收听新闻广播。晚间,家母陈家瑑督促我们姊弟温习完功课,我便迫不及待地扭开开关,一面洗脚,一面收听当天消息,钻进被窝里继续默默地听,经常听得睡着了,忘记关上机子。

  当时,我家住在“韦家大院”据说是韦昌辉建立的韦氏宗祠,后改为居民住宅。此屋系我祖父肇周先生租赁的,每月租金达四十块大洋。与“十里长街”上耸立的“上海银行”大楼,隔河相望。“韦家大院”门前,是一条东西向的、与青弋江平行的石板路,名曰:“库子街”。横跨过门前的石板,紧挨着河沿是一片空场,长不足十五米,宽约二三米,是我童年玩耍的地方。站在这里,便可以把沿河两岸的风光,一览无余。九月,松沪战火方炽,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抛下书包,唤着小狗到门外玩。我扶着路边的电灯杆,任随狗儿在空场上撒欢,眺望下首的洋桥上(原名利涉桥,今名中山桥)人来车往,听着上首河对面的徽州会馆的码头上,搬运工人的们的号子声,好一派热闹景象。忽然,我隐约听到了飞机声,一瞬间,便有四架飞机出现在“河北”商业区上空(注:青弋江贯穿芜湖市区中央,将芜湖一分为二,与长江汇合。俗称青弋江北岸市区为“河北”,南岸为“河南”),此刻,紧急警报的汽笛才仓促拉响,只见飞机朝我头顶袭来。头一架飞得特低,象是擦着上海银行的楼顶滑下,机上飞行员的头盔和机翼上的膏药标志,都能看得清楚。当它飞临青弋江上空时,大概它已看清了此处是两江的汇合处,于是便转了个九十度的急弯,向青弋江上游飞去,后面的三架敌机尾随它向东仓惶逃遁。因为,敌机是首次侵入芜湖领空,我想起来并不后怕,反倒有点纳闷:为什么此次敌机没扔炸弹?也未扫射?当晚,我收听广播后才明白,当天南京附近上空发生过激烈空战,那么,这四架敌机一定是被国民党空军打懵了,逃窜到芜湖来的。难怪它们队形紊乱,慌里慌张地逃命呢!由此,芜湖谣言四起,妄传什么芜湖有“黄鳝精”,口吐烟雾遮住了鬼子飞行员的眼睛,不敢轰炸芜湖,所以幸免于难。

  正当谣言不径而走,越传越奇的时候,十月的一天(农历九月十七日),敌机偷袭芜湖飞机场,炸毁了跑道上的四架国民党飞机。这一炸,芜湖人反倒清醒多了

  家父本槐和二叔梦熊一直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家中的事。自一九三三年祖父肇周逝世后,在漕酱坊世交长辈的敦邀下,家父辞掉了芜湖泾县公学校长的职务,承袭了祖父的遗缺,继任了芜湖商会执行委员、漕酱公会主席的职位;抗战军兴,又代表商会兼任“芜湖各界抗战后援会”财务组负责人。二叔任商会小学五年级的级任。他俩人公务都十分繁忙,尤其是家父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家。这时,他俩也不得不坐下来,连夜商量家务了。

  当时,他俩达成两项共识:一是将古董装箱待运,二是送妇孺出城躲避空袭。无疑地,上述两件事皆为我们家庭的当务之急。

  看得出,我家的这两位主事者,已洞察出当时战局的趋向,觉得不容乐观,所以从最坏处开始着手准备。

  我祖父肇周先生服务商界,以收藏古董文物为其业余爱好,他将一生的积蓄几乎全花在这上面了。这些古玩,大都从芜湖败落的大家子弟手中流散出来的。祖父收藏品以各朝名家书画为大宗,此外还有青铜器、名贵瓷器、玉器等,其中多为珍贵的真品。祖父总是将那些最珍贵的画卷,珍藏在自己书房的橱柜内,便于随时取出观赏,爱不释手。另外大部分古玩书画,都收藏在前后两座楼上。祖父每天一有空闲,便爬上梯子,到楼上翻箱倒柜,找出他想看的画卷,挟下楼来,挂在前厅的墙上,一边晾晒,一边欣赏,然后,把小包樟脑粉末,夹在画卷边上,用手拧紧卷轴,直到发出“吱……吱……”的响声为止。再不厌其烦地扛上楼去,细心地把它们收藏起来。祖父逝世后,这项工作便留给二叔完成,但,减少到每年只拿出来集中晾晒两次,二叔总是叫我做他的帮手,一干就得十天半月。有一次,二叔不慎踩滑了脚,险些掉下楼来,实在吓人!

  据年逾古稀的毓芬大姐(现改名翟玲)回忆:日本驻芜领事曾打过祖父收藏品的主意。一九三二年,祖父还在人世,汉奸陶惜芬(当时为日本领事馆一秘)陪同日本领事坐车来“韦家大院”,以欣赏肇周先生收藏的名画为名,威胁利诱,出大洋八万元,企图买走全部收藏品。肇周先生是位爱国者,他本来就对日军强占我东北三省义愤填膺,如今又妄图强夺自己的心爱之物,更加不堪忍受,暗下决心:此次决不让小鬼子如愿以偿!他不亢不卑地说道:“领事先生,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更何况,中华民族文化源远流长,民族的尊严,是不能用金钱做交易的!?”婉言谢绝。

  一九三三年冬,祖父肇周先生患脑溢血逝世,三年后的一九三六年夏,祖母翟陈氏亦相继去世。因为,两位老人都是在战前病逝的,街坊邻里,有口皆碑,称道我家的先祖父母为“有福之人。”可是,有谁能预先知,先祖父母遗留下大批古董文物,对于身居乱世的子孙来说,其负担又是多么的沉重?

  战事愈紧,家父公务就越忙。如今,他和二叔决意要将祖宗的遗物,运回祖籍泾县茂林附近的翟村山区藏匿起来,不让日本鬼子染指,就必须马上动手清理,装箱待运。家父首先叫张运楼大师傅拿着自己的名片,出去购买装卷烟的空木箱;张师傅一下便买了二三十只空烟箱回来。每只烟箱足有中堂上摆的八仙桌那么大。剩余的装箱事宜,家父实在无暇过问了,二叔只得搞了。清理、搬抬、晾晒、掸灰、擦洗、包扎、装箱、登记等诸多琐事,既费力,又费时,除张师傅帮着干之外,两位姐姐和我自然也排上了用场。干上一天下来,个个都象刚从煤炭堆里钻出来的“灰鼠”似的。

  过了几天,我们便下乡躲空袭了。几辆人力车拉着家母陈家瑑、婶娘王玉珍和妇女、孩童一行十余人,来到距芜湖城二十公里的“三山镇”。当时是个小镇,只有一条不长的街,但是,小镇中的街道、房屋都很整洁。下车后,将我们安置在街另一头的财主家里,石条砌的门楼,朱漆的大门,宽敞的大瓦房,气势不凡。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乡镇上并不安宁,经常有盗匪和散兵游勇出没,财东家的朱漆大门总是紧闭着。我们到这里来,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女人们一律不准出门,到街上抛头露面是绝对禁止的;纵然是我们孩童,也只让在院内玩耍,不准越朱门半步。与外部世界全然隔绝,音讯查无。只能在芜湖来人探望时,听到点滴消息。在这里,一住便是几十天,比“软禁”的日子还难熬!

  国民党军队在淞沪进行了消耗性的抵抗,坚持了三个月,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失陷。随后,日军分四路进攻国民党政府所在地南京、局势更加混乱。在杭州湾登陆的日军,为了切断国民党政府的退路,沿公路线西进,经杭州、广德,直逼芜湖。这时,上海、苏州、无锡一带的难民,分水陆两路,成批向后方逃亡,同时,敌机亦加紧了对难民的狂轰滥炸。当时,长江里的十多艘大轮成为运输的主要工具。十一月下半月,英商怡和轮悬挂“米”字旗,载着满仓的难民,前往武汉。当它驶抵芜湖码头时,遭到四架日军飞机的轰炸,客轮上一千多难民,幸存无几,惨不忍睹。

  就在“怡和轮”遇难之后,从十二月五日起,敌机连续三天,分批轮番地轰炸芜湖市区,长街、二街、车站、码头,损失极为严重。

  当时长街的店家,门墙梁柱都为木结构的,加之,又是长长的深宅大院,街北的店,从长街一直延伸到二街;街南的店,从长街一直延伸到河沿。一旦遇到火灾,却很难救灭。因此,当敌机连续三天轰炸芜湖市区时,便扔下了大量的燃烧弹,眨眼间,整个长街立即成了一片火海,以致好多个日日夜夜,火龙象疯魔似地吞噬着长街上的一切。据史料记载:李鸿章家族在长街陡门巷口开设的大典铺,存当衣物,悉数被烧毁。有百余年历史的张恒春国药店,向以库存各种药材充足著称,燕窝、别直参、银耳、鹿茸、羚羊角,应有尽有。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初,“日机狂炸芜湖,张恒春店面被焚烧一半,库屋全毁,所存底货价值达六、七万元,欠外债四十余万元。”这些历史资料虽然是点滴的记叙,也可见一斑。

  敌机轮番轰炸芜湖,不时引起三山镇大地的震颤。家母坐在屋内,暗暗流泪,坐立不安,那天下午,她毅然地抱起襁褓中的其内弟,牵着我的手,坐上人力车进城。已读芜湖女中的毓芬大姐,看见我们上了车,象受惊的鸟儿哭叫着扑过来:“妈,我求求你,带我进城看爸爸!”大姐的话,象针尖扎在母亲的心上。她心里明白,大女儿聪明好学,家父特别喜欢她。家母只得叫车夫停下,将大姐拉到车内。当我回过头去,看见温驯文静的毓华二姐,牵着不懂事的毓蕃妹,还伫立在门口向我们招手。

  在朔风中,车夫吃力地拉着我们跑,寒风刺疼着我们的小脸,母亲将我们三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大家都沉默着,只见公路两旁熙熙攘攘的难民潮,逆我们而行,滚滚向南。路上,唯独我们这一辆车向北,难民们都用惊异的眼光,向我们车上投来一瞥。从芜湖逃出的熟人,好心地拦住车,关切地说:“敌机还在轰炸芜湖,大火冲天,人跑空了,你们回去干什么?”他们那晓得家父仍留守在芜湖。

  车到库子街,天已尽黑。偌大的一座城市,不见灯光,不见人影,隔河的火焰,随风呼啸,热浪翻腾,不时发出阵阵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或而夹杂着轰隆的爆炸声。

  走进家门,一眼便看见家父、二叔们端坐堂前,家母才放下心来,大姐扑向父亲身边,但是,父亲还是用责备的眼神,注视着母亲。帮忙看家的姨奶奶(先祖母的亲妹杨陈氏),手捧着水烟袋,忙站起身让家母进屋休息。堂前那盏黯淡的煤油灯火花,在玻璃罩下跳荡。环顾四周,我好象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家,这里,已经失却了昔日的生机、亲昵和欢乐,一切都陷入恐慌和不安之中。房里屋外,杂乱无章,厅堂内、屋檐下、过道里,大木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这些箱内装着祖父遗留下的书画文物。装箱之后,正临深秋,河浅水枯,到处联系船家运输,终因这批木箱大而重,小船不负重载,大船吃水又深,无法溯青弋江上行泾县。敌机对芜湖的几天滥炸,预示着敌军已逼近芜湖。此时此刻,眼看着先祖父心爱的书画古玩将要落入敌手,家里人个个心急如焚。

  晚九点多钟,舅父陈家琮突然出现在我家堂前。他原先是国民党迫击炮团的一名排长,曾参加过淞沪前线的战斗,随后该团被打散,才回到芜湖。今晚我一家人正愁眉不展时,舅父意外地站在我们面前,真象观世音下凡救苦救难来了。他说:“要走就马上动身,船还能有办法?”从他嘴里才知道,芜湖江、河内所有大小船只,都给国民党军队封差拉走了。当时惟有一线希望是,芜湖师管区的张健连长答应解决一只船。舅父同家父匆忙商量了一会,便迳自奔师管区去了。不料,张健连长的船已经开跋了,于是,他又急忙下河沿搜索,碰巧遇上一只小划子,船老板正要载自家的妻儿出逃。舅父再三求船老板开恩,只要愿意另带上四五个人,“芜湖师管区”的这张封条归他。舅父告诉船老板:“这张封条只要贴在船头的桅杆上,就谁也不敢上你的船,保准在大江之上畅行无阻,平安无事。”船老板捉摸此招保险,欣然同意。舅父立即返回,接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连夜登舟。

  此刻已是午夜时分。刚一出门,对河的大火,象在我眼前燃烧,一股汹涌滚烫的热浪,劈头盖脑地迎面扑来,吓得我倒吸一口气,打了一个寒颤,向后退了一步。我定了定神,瞥见对岸沿河的水中,从东头到西端,全然是一条火龙的倒影,随着涟漪不停的摇晃,比起当年农历七月十五日的鬼节,放河灯的氛围还要炽烈。我再眺望陡门巷口的李家当铺,那高高竖起的白底黑字大“当”字牌匾,正被烈火烧得摇摇欲坠。

  小划子,隐藏在距洋桥不远的水巷子下面。这巷道仅一米多宽、十几级台阶,窄而滑,我们就着火光,小心翼翼地顺石级而下,依次登舟,挤进芦席篷的底仓。家父低声叮嘱了舅父几句话,把母亲和三个孩子托付给舅父,便上岸同我们挥手告别。人生啊,骨肉的生离死别总是很痛苦的!
小划子启动了,船老板掌住舵,舅父低着头吃力地从船仓底一盆盆的往外舀水。这时,我才明白这是一只漏水的小划子。因为船老板为了保住它,故意将船底凿穿了一个洞,才躲过了丘八的封用。不一会,小划子从洋桥底下钻过,驶至两江汇合处的江口,住左一拐,扯起白帆,顺江颠簸而上。

  家母掀开篷后的布帘,我趴在她的腿上远眺,惊讶极了!芜湖码头一带焚烧的火焰,乘着江上的风势,燃烧得格外猛烈,将这浩瀚的江面,映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从码头到江北的裕溪口,整个大江的上空,都笼罩在光采耀眼的红色天幕中。在幕帐下边,水波起伏,恰似无数条彩色缎带在抖动,点点帆影漂浮,一派“百舸争流”的梦幻世界。尤其是,江风席卷着南岸焚烧的灰烬,布纱幕上洒落下来,闪闪烁烁,如泪珠喷涌,又如血雨纷扬,把这巨幅的纱幕,映衬得是那样的深邃,那样的空旷,那样的恐怖!掌舵的船老板哀叹地说:“烧吧!烧吧!我们芜湖是在劫难逃啊!”

  火光,渐渐地退远了,直至在船尾消失。

  翌晨,我被一阵粗野的喊声惊醒。舅父连忙从船头站起身来,操起山东口音(他曾在山东驻扎过),向江心大船上的军人答话。稍顷,张健连长忽然从大船仓内钻出来,向舅父询问究竟。当他明瞭我们的情况后,便命令他的大船向我们的小划子靠拢,然后调拨给我们一条稍大的木船,并留给我们几天的米粮和蔬菜,便匆促告别离去。张连长留下的酱菜中,有小缸装的安庆“胡玉美”豆腐乳,象酥糖一样一小块一小块的,味美喷香,毓芬大姐特别爱吃。五六十年过去了,现今她谈起这件事,仍然津津有味。

  一天傍晚,船驶抵贵池,天色有变,风大浪急,舅父便决定让大家上岸休息,找了一家小客栈,将我们安顿下来。的确,连续几天挤在船仓里,鞍马劳顿,卷曲着腿,大人小孩都已疲惫不堪,当时能有个伸开腿睡觉的地方,真太够味了。深夜,暴风骤雨大作,我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念头:“长江无风三尺浪”,我庆幸躲过了这场天灾!可是,我们第二天登船继续西行时,却看到江面上有许多漂浮物,方知道昨夜的风浪,击毁了多少难民的舟船,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葬身鱼腹!老天爷睁开眼看一看,这场天灾加人祸的劫难,实在惨绝人寰。

  又一天,船过马当要塞,我亲眼目睹了国民党军队紧张堵江的场景。他们企图用堵江的措施阻止敌舰通过。我低头看到江水下沉的船何止千万?有的桅杆伸出水面,有的船尾翘得多高,好象它们还在倔犟地挣扎!大江之上,只留有一狭窄的水道,让逃难的船只临时通过。要塞岸畔,停靠着一排排待沉的木船,军人们正朝木船上一锹一锹地抛石子,填满一船,就命令小轮拖带到指定位置,再向船仓内放上两枪,江水便从枪眼灌进仓内,打着气泡,徐徐下沉这是一项劳民伤财、毫无效应的浩繁军事工程。

  我们木船驶抵江西省九江,听说有大轮直达武汉,便告别木船登岸。舅父去轮船码头买票,我们母子四人偷闲逛大街。九江的沿江马路,是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路旁的店面鳞次栉比,货架上摆着著名瓷都景德镇的产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昔日这条街象是专做过往旅客生意似的,但是当时,光顾的人少,买卖不景气,显然这里已经受到战争的影响。可是,我们这几位不速之客,走了一家又一家店铺,兴致不减,留连忘返。家母对这些精美的瓷器,更是爱不择手,她选中了一套细瓷盖碗,买下了。并给大姐和我各买了一对画了龙边的小碗,以资纪念。

  舅父买到了大轮票,当天,我们一行五人便登轮直驶武汉了。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我们安抵武汉,当时,武汉已成为战时的政治中心。一登上汉口的江汉关,立即便能感受到这点。报纸、广播、标语、口号、宣传队等救亡宣传活动,搞得热火朝天,给人以莫大的鼓舞。

  汉口,毕竟是座大城市,租界又多,所以,马路上奔驶的汽车、马车特多。在江南的城市里,马并不多见,便谈不上有马车了。马车,能坐人,能带行李,马跑的又快,因此,舅父雇了一辆马车,我们小孩子觉得非常新奇。于是,我不愿坐在车内,硬要站立在车旁的搭板上。马在柏油马路上有节奏的奔驰,马蹄的响声特别好听,我听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我的身体便向外倾斜了,趴在马路中间,大家都惊呆了!我却象没事似的,爬起来,拍打掉衣裤上的灰土,重新上了马车。一场虚惊,以相对一笑而结束。

  我们落脚在“怡庆里”。这里有两排相对的二层楼房。两边各开六扇大门,每扇门内又分楼上和楼下。“怡庆里”是李师长的私产,他是我舅父的上司。我们住在李师长夫人家隔壁的楼上;楼下,住着国民党阵亡将领刘师长的遗孀和女儿,她们母女都很和蔼可亲。刘师长的女儿,当时已是个中学生,我经常走过她的房门,总见她俯首桌案,埋头用功,从来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们在汉口暂时安定下来,简单地度过了第一个“流浪年”。“每逢佳节倍思亲”,芜湖沦陷已有时日,仍然没有家父消息,无法知道他(们)身在何方?母亲和我们都沉浸在思念和惆怅之中。因此,这个“年”,大家均无心过它。家母仅有的一点精神安慰,就是大姐和我都在汉口考取了学校。毓芬大姐插班在一所女中,我录取在上智中学初一。上智中学在大智门外球场路,距“怡庆里”足有一二十里路,只有住在校中,开始独立生活。不过,李师长儿子与我同校,他年纪稍长,年级高,我在校中,时常得到他的不少关照,我们每周回家一次,往返坐车当然是沾他的光了。在这期间,舅父陈家琮也参加了无线电学校的学习,后来重新走上抗日前线。

  一个周末,家母领着大姐和我,到一家著名的电影院观看美国影片“出水芙蓉”。正片开演之前,先加演新闻短片(当时武汉各家影院均如此)。那天加演地是,八路军表演操练大刀英勇杀敌的场面。在“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声配合下,战士们精神抖擞,动作整齐,博得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

  电影散场后,机灵的大姐毓芬,意外地看见两位芜湖同乡,领着他们的眷属也是看电影的。家母高兴地上前招呼,原来他们都是家父的知交,在异乡相遇,喜出望外。他们告知家母:“本槐先生一路上都在找你们,沿途贴了许多寻人启事。现在他们都在桐城,住在张师傅家里。”我们回“怡庆里”后,大姐即刻以家母的名义,给父亲写了信。不多久,果然收到来自桐城的回信。几个月来,家母心内压抑着一块石头,此时此刻才算落下地,在她的面颊上头一回绽出了笑容。

  又过了一两个月,家父、二叔一行人,经过长途跋涉,平安地来到汉口,与亲人团聚。家母望着久别重逢的丈夫和两个女儿(二姐毓华和大妹毓蕃),长时间讲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她感慨地说:“这几个月真是度日如年啊!”

  其实,家父他们一行人的逃难经历,更可谓历尽千难万险、颠沛流离之苦。

  芜湖比南京早三天沧陷。上海撤退仅一个月——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日,芜湖即陷入敌手。就在这钧一发的前一天夜晚,家父才带领家人,随专员等政府留守官员三四十人,最后一批撤离芜湖的。遗憾地是,祖宗所遗留下来的书画古董已无法运走。临行前,只得悉数托付孤寡老人杨陈氏照管。这本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无望措施。

  一路上,难民潮象链条似的流向远方。他们拖儿带女,饥寒交迫,喝不上一口水,吃不到一顿饱饭,机械地挪动着自己两条腿,没有止境地走向后方。尤其险恶地是,难民潮经常处于“前有土匪骚扰,后有日军追击,上有敌机轰炸”的境况下,他们经历的艰险程度,实非常人所能想象。二叔一房人,途中不但遭遇过土匪的抢劫,把随身携带的活命钱,也被抢掠一空;而且,由于敌机在沿途的狂轰滥炸,二叔的一个儿子——我的堂弟就是在敌机的炸弹下,被炸得血肉横飞,死于非命。家父、二叔一行人,就是这样背负着人间最大悲痛和苦难,逃亡到皖西桐城农村栖身。

  在滞留桐城期间,家父得知一件不幸的消息:日军侵占芜湖后,就将“韦家大院”变成了马厩,野蛮地把我的姨奶奶杨陈氏赶出家门,在抢走那几十箱书画古玩的同时,还把厅堂、房间内的地板撬开,掘地三尺,就连后院肇周先生亲手栽种的石榴树下,女人们埋藏的一些银元和金银首饰,也不能逃脱这场灾难。

  家父逃亡到武汉后,局势日趋紧张。敌机对武汉的空袭越来越频繁,几乎每晚必至,每次敌机来袭,就只不过那一两架,竟敢飞临武汉上空耀武扬威,搅得居民们每晚半夜不得安睡。等大姐和我两姊弟学期考试一结束,便于一九三八年八月,由家父亲自率领我们再一次踏上流浪的征程。逃亡到湖南省常德沅江之畔的一座小镇——陬市镇。

  这期间,国民党当局步步退让,甚至在马当采取沉船堵江的措施,也未能阻止敌人的前进。一九三八年十月廿五日放弃了武汉。在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内,国民党军队从北平、天津、上海、广州和武汉一直败退到四川峨嵋山上,致使在大半个中国的土地上,到处升腾起烽火狼烟。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们全家逃亡“大后方”,浪迹湘、黔、滇、川诸省,直到抗战胜利,方才返回魂牵梦绕的家乡——芜湖。

  历史事实证明,日本军阀发动侵华战争伊始,妄图将中华民族“置于死地而后快”,亡我中华,灭我种族。然而,经过八年抗日战争的洗礼,觉醒的炎黄子孙,扭转乾坤,将历史重新改写为“置于死地而后生”。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历史的辨证法。

一九九五年写于芜湖市
(离休定居芜湖回忆随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