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知为

  优秀共产党员吕蕙生烈士,安徽省无为县人,早岁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攻农林专业,学成回国,在教育界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一九三二年前后,执教于省立芜湖第二农校,(简称二农),抗日军兴,担任皖江署主任,领导江北军民,开展敌后游击战争,顽强地打击日寇和伪军。他不畏艰险,经常轻装深入沿江前线,了解敌情,指挥战斗,不幸于西梁山侧为敌顽所乘,壮烈牺性。现在无为县城公园建有吕蕙生烈士墓,千秋功业,为后人所景仰。我曾在二农读书,亲承教诲,泽惠难忘。关于烈士的光荣史迹,各方载述很多,我这里只回忆他在二农讲学的片断往事,以表缅怀崇敬之忧。

  知名的学者,尊敬的老师

  芜湖二农是省立旧制第二农业专科学校,在三十年代算是芜湖的最高学府,与省立七中(设于赭山上)齐名。二农校长为叶百举博士,(留美),继任的是繁昌唐道海先生(留学日本),教师阵容很强,教学质量很高。庐江张宗良先生、六安胡苏民先生(党员)都先后任该校训育主任兼国文教师;六安张月潭老师(党员)教化学,庐江张春木老师教数学,安庆马西苓老师(留日)教气象,无为钱耘芜老师(留日)教肥料学等等。吕蕙生老师任农科主任,讲授“农业概论”兼任我所在班级的班主任。一时名师萃集,而吕惠生老师则是其中佼佼的知名的学者。

  二农学生大都是穷苦子弟,素以“闹事”闻名,居于芜湖学运的领导地位,被称为“老大哥”,声誉在七中之上。吕蕙生老师来校之前的学年终期,被省教育厅勒令开除的学生达二十多人,说他们是共产党嫌疑分子。“七七”事变后,二农学生参加抗日救亡团体,奔赴抗日根据地参加革命的确实很多。我那时才十五岁,对党在二农地下活动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可以肯定二农学生中很多人走上革命道路,是和吕蕙生老师以及其他老师们辛勤培育分不开的。

  吕蕙生老师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当时,他三十多岁,面貌清癯,风度潇洒,冬天经常穿件黑旧大衣,头发总是乱蓬蓬的,不修边幅。有严重胃病,但两眼炯炯有神,慈祥和蔼。他的房间里,课余时间常挤满了学生,笑语声溢于户外,窗外也有学生在倾听。吕老师对学生异常关怀。我是来自农村的穷孩子,因为欠伙食费,学校令我退学,吕老师看我考试成绩总是列在前三名,认为是可以造就的,便自己拿钱给我补交伙食费,还为我争得教育厅发给的“清寒优秀学生奖学金”,其实,受到吕老师解衣推食之助的学生,何只我一人呢?他是我们尊敬的老师!他一颗爱护青年的赤诚之心,激励着我们勤奋学习。

  吕老师学识渊博,在教师中负有盛名,擅长书法,近似郑板桥字体,学校撰文题字,大都推吕老师执笔。我切记得:管图书馆的王老师结婚,教师共贺一轴,公推吕老师题词,只见他挽起大衣袖挥毫,以行书字体写了一首诗:“三日下厨房,洗手作羹汤,不识公婆味,先请小姑尝。”他借用唐人王建的诗,略加修改,不但切题,而且通俗易懂,更富有教育意味。当时,吕老师写完、掷笔欢笑的情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以他的文采风流,在全校师生中,享有盛誉,那是理所当然的。

  领导学生,开展抗日救亡运动

  二农在那次学期终了开除了二十多名学生以后,白色恐怖笼罩校园,谁也不敢提共产党三个字。这时,正是“九・一八”事变之后,全国性的抗日救亡运动,谴责国民党不抵抗主义的浪潮,也在芜湖兴起。七中已组织了宣传小分队,走上街头了,而二农却一片沉寂。因为教务主任金禹侯施加压制,他对全校学生训话,要求学生“读书救国”,埋头不闻天下事。真的沉寂了吗?不,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奏。

  一天晚餐时间,同学之间暗传了这样一个消息:“晚自习铃一响,都到大礼堂集合听讲演,饭后不要外出。”同学们沉不住气,彼此私下打听,始知:“北平有人来,正在吕老师房间里。”明白了,这是吕老师的意思,谁也没有外出。上自习的铃声一响,同学们直奔大礼堂,人头挤动,坐无虚席,由学生会主席主持开会。这时,适值倾盆大雨,只见吕老师打把雨伞陪送一位青年登上主席台以后,便悄悄退出。这位青年有点土气,一直讲了两个小时。这是一次慷慨激昂宣传抗日救亡的出色讲演,痛斥了国民党政府丧权失地的不抵抗主义,揭露了日寇侵占我东北领土、残杀我东北同胞的罪行,言辞痛切,激动人心。讲者声泪俱下,听者义愤填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接,声震屋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帝国主义”这个名词。也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热烈的场面。讲演完毕,吕老师又出现在主席台后门口,撑伞接送那位青年离去。等到金主任闻讯赶来,看到的只是学生会干事们布置明天出发街头的工作,如编组小分队,布置写标语、画漫画排演话剧、如何查禁日货、以及为东北义勇军募捐等事宜。许多教师也参加紧张的准备工作,金主任满面怒气,却无可奈何。终于,我们走上街头了。

  过了几天,以学生为主的芜湖各界在公共体育场举行抗日救亡万人大会。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开始了,兵分两路,一路以七中队伍为前导,沿着江边街道,通过现在的中山桥渡口,到达河南日本租界领事馆;一路以二农队伍为前导,沿着十里长街,通过现在的弋江桥渡口,到达日本领事馆,依次分别集会示威,递交抗议书。沿途旗旌招展,口号声震天动地,芜湖沸腾起来了。我们年龄小的同学走在二农队伍的后面,金主任压队,吕老师臂缠写有“指挥”二字的袖章,领队前进。当二农队伍走到现在青弋江渡口,先头队伍己过浮桥了,只听金主任气急败坏地来回奔跑说:“前面日本领事馆的兵开枪了,快散开,快回学校!”这时,队伍骚乱起来,我们便稀里糊涂地穿街过巷,零零星星地奔回学校。这时,我们很奇怪,只见金主任的大胖儿子金泽泉同学才从金主任房里出来,原来他被金主任锁在房里,不准他参加游行。天快黑了,后回学校的同学迎面就骂我们“胆小鬼!丢二农的脸!”原来并无日寇开枪情事,日本领事馆铁门紧闭,只有中国军警荷枪警戒,各游行队伍到达后,分别从铁门缝隙投入抗议书,在门前举行声讨集会,焚烧日货,再陆续列队离去,安然无恙。倒是先跑的在人群骚动时,有的被挤倒踩伤了。二农部分同学不明真相中途逃跑的这件事,受到芜湖学联的严厉指责,第二天芜湖报纸也刊载了这个消息,我们感到羞愧。但在校园里却有人散布着流言蜚语,说什么“这是金主任关心小同学安全,怕出事。”“谁是胆小鬼?谁怕出事?只是有钱的人怕出事!他们才是胆小鬼!金主任不是家财万贯吗?”这是事后我们学生在吕老师房间里,见他铁青着脸说这番话的。这是三一年秋季的事。到下学期即三二年三四月间,吕老师悄然离去,说是“因病”外出就医,此后就一直没有再回到二农。

  教师的调换来去,本是常事,可是突然离开二农的吕老师却给同学们留下难忘的记忆和无穷的悬念。又风闻他是共产党,是被迫离校的,他撒下救亡图存的爱国火种,在同学们的心灵里燃烧。打听吕老师的行踪,便是众所关切的事。后来才知道他在安庆任省立林场场长,这才使大家内心感到踏实。而想念之情,则无时或已!

  师恩深厚,不尽追思

  吕老师离开二农后,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在我这个青少年的心里,却蕴藏着一股不可抑制的要见到吕老师的渴求?在三二年暑假,我终于从老家步行一百二十里,以一天半的时间,跑到安庆,去东门外林场看望吕老师了。今天我饱含着感激和惭愧的泪水,要写下那次难忘的会见情景,补充到他革命一生的历史里,让我们记住吕蕙生老师,他不仅是党的忠诚战士,而且是一位才德兼备、情操高尚的教育家!

  我一到林场,见吕老师果然在担任场长,便感到满足了。他一见到我,十分高兴,立即放下工作,象接待“客人”、“朋友”那样陪着我谈话,他依旧那样慈祥、潇洒,问长问短,还问到我住在哪家客栈。我那时象木头一样,只能问什么,答什么,别的一点也不会说。还是吕老师提问:“你这次老远跑来,我我有事吗?你就直说吧!”我才想起来说:“我只想来看望老师,没有别的事。”他笑着点点头。

  告辞时,他说带我参观林场,其实是要把我送出林场大门。他一路上指点我识别林木种类,还饶有情趣地要我走进一亩大的草坪上面一行行矮冬青所栽成的迷人方阵,当我在里面打圈子走不出来时,他便开怀大笑,并启发我应该走哪条道,终于使我走出方阵来了。这是无意的游玩,还是有心的启示呢?可惜我当时不能领会它的意义,也可惜我过早地离开吕老师,想到我后来踏进人生的“方阵”里,陷入迷途而不能自拔,该是多么遗憾!那天傍晚,夏日余威未尽,我正独坐在客栈的房间里,盘算明日一大早赶回家的心事,突然老师推门而入,把手杖倚在床边便坐下了。啊!吕老师步行十多里来看望我了!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师说些什么我也听不真切。我只迷惘地问:“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因为这是东门城里一家小客栈,住一天只花四十多个铜板,还供两餐饭,地点偏僻很难找。吕老师笑着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看,房门边挂着你的名牌哩!”我恍然大悟,他原先问话,就有来看望我的存心。恩情深厚啊!有谁能象吕老师那样待我,把一个穷苦的啥也不懂的学生放在心上呢?教育深刻啊!我只想必须勤奋学习,不能负老师对我的器重!

  真出我意料,吕老师临走时,拿出纸包的一吊钱给我,(一百个铜板,当时通行分两截包在一起)说什么我也不能收,他说:“长者赐,不敢辞,懂吗?”我只得收下了。我随着他走到街口,说:“老师,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您?”一语未毕,泪水夺眶而出。他摸摸我的头说:“努力读书,来日方长,见面的机会有的是。”他提着手杖走了,我一直目送他那蓬乱的头发、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大街人流中。唉!当时我若知道这是我和吕老师的永别,我无论如何也要扯住斜阳,把逝如流水的时间凝固在那里,留住老师的身影!当然这是不能办到的,然而尊敬的吕老师却能把他毕生的汗水、鲜血同他毕生的革命时间凝结起来,塑成高大的烈士形象,矗立在人民的心中。

  我真悔恨!一九三三年,也就是我在二农将要毕业的那一学年,新来的训育主任王逊甫、六安人,非常跋扈,同学们告诉我,他是蓝衣社分子,来控制学生的。他竟然以我开学迟到为由,取消了吕老师为我争得的“清寒奖学金”。我凑不齐路费才迟到的呀!许多老师、同学们为我讲情、为我呼吁,都遭到王逊甫的拒绝,他说:“我的威信要紧。”我无钱继续读书,只得怀着满腔悲愤离开二农,我被迫失学了!这对于一个学生,该是多么痛苦和不幸,就是这法西斯分子,断送了我攻研农业学术的前途!也导致我后来走投无路,投笔从戎,报考旧中央军官学校而投入国民党。抗日炮火,驱使我奔走四方,和吕老师隔远了,然而他的音容风采,却时或浮现在我的心中。

  抗日胜利后,我回到芜湖工作,才知道吕老师为国捐躯、为党牺牡了,我感到悲痛,我不能再见到吕老师了!我感到愧悔,我竟和尊敬的吕老师背道而行!我必须猛省,对前途有所选择!今天,我能走向光明,安度晚年,还能享有为“四化”稍尽绵薄的幸福,首先应当感激吕老师对我早年的教育和影响,使我弦歌未辍,迷途知返。师恩深厚,不尽追思!

  以上这些看似平凡、实极珍贵的片断往事,己经过去五十多年了,但仍记忆犹新,历历如昨。每当登临纵览江城形胜,社会主义文明鲜花,开遍大江南北,我就不禁想到,这肥沃土壤里,也有吕老师浇注的汗水和鲜血。他也在芜湖农校的校史上写下了光荣的篇章,为广大教育工作者树立了光辉的榜样!吕老师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我还要做他的学生,努力学习,奋勉向前,以补我前此辜负师恩的过失。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