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慧庐

  一九二七年春间,北伐军的势力达到了安徽。原北洋军阀的安徽总司令陈调元和旧安武军旅长王普(倪嗣冲之婿)从前方败退下来,均纷纷率部投降。北伐政府按接收政权的过渡程序,先成立了安徽省政务委员会,以湖北人蒋作宾为主席。我于是年夏间,由上海回安徽,任国民党省党部秘书。经过两个多月,省政务委员会正式改组为安徽省政府,由当时“国民政府”发表安徽省政府委员若干人,我也夤缘转任省农工厅主任秘书,兼省府秘书处秘书。这个政权成立不到一个月,因何健东下,遂告解体,并由安庆流亡到芜湖,由芜湖又流亡到南京。其间党派与名利地位之争及其一再流亡的经过,特为追记。时间过久,记不清之处,尚望当时身历其事者订正、补充。

  一、安徽旧党人的派别和当时局势

  在这里先要讲一下过去安徽国民党人的派别:在军事方面和从资历来看,寿县人柏文蔚(烈武),于民国初年曾为安徽都督,癸丑二次革命讨袁时,又是发难讨袁四都督之一,资格最老。另一寿县人管鹏(鲲南),于清末曾鼓动安庆新军起义,民初任省议会议长。许世英任安徽省长时,管以半公开形式,在安徽组织国民党支部活动,遂隐为当时魁要。管柏虽同系寿县人,但由于他两人意气之争,有形无形地把安徽国民党人分成两个派别。当时便有好多人于谈话间,总要加点声明:“我既不是‘柏派’又不是‘管派’。”后来蒙城人张秋白,与管比较接近。张曾任国民党的交际部长。他认为柏文蔚有些老气横秋,不如管较易相处,所以在一九二四年国民党改组前后,和管拉拢一气,以分柏的势力。但不久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约在一九二七年阴历端阳节前,我从上海回安庆,记得是和省会公安局长曾贯吾(湖南宝庆人)的爱人一道乘轮船走的。曾应张秋白的邀请,已先到安庆就职了。张秋白则早任省政务委员会委员。我初回安庆,就觉得省党部内的委员接近管鹏的,如陈紫枫、李次宋等人,和张秋白已经貌合神离,而张除与陈李诸人虚与委蛇外,更竭力拉拢国民党省党委陈果夫系的汤志先、葛晓东、路锡祉三人,以与陈李对抗。在省政务委员会方面,又竭力吹捧主席蒋作宾和委员刘复,拉拢旧官僚、委员余谊密等,彼此沆瀣一气,形成张在安徽政治方面的特殊力量。

  正当安徽省政务委员会酝酿改组为安徽省政府的时候,在安徽境内有两个拥有实力的军人,都想当安徽省政府主席。一个是从北洋军阀投附过来的新编三十七军军长陈调元,一个是新成立的三十三军军长柏文蔚。而蒋介石独把这两个人都搁在一边。这是蒋一贯的作法,他认为柏文蔚资格虽老,但是嚄唶宿将,不易驾驭。同时认为柏的队伍是新成立的,没有多少利用价值。陈调元确是蒋心目中的奇货,但蒋背叛人民在南京成立蒋家王朝的时间不久,武汉方面那时尚未反共,他一面要打“完成北伐”的幌子,另一面主要目的,需向武汉出兵,所以要实力较厚的陈调元部在前方打仗,作为他扩张势力的本钱。至于地方党务,他已经利用反动势力打毁了早经成立的国民党左派省党部,易以“改组委员会”的省党部;地方武力,则以投附改编为二十七军的旧安武军旅长王普部的实力维持现有局面。由此可以看出皖省政局的改组,蒋是有一定打算的。

  二、张管交恶和管蒋争主席的经过

  蒋介石对安徽地方的人事,有他的打算,于是便按他的计划,发表了一张皖省府委员的名单,计有蒋作宾、刘复(原政务委员会委员)、管鹏、李因(原贺耀祖所领导的四十四军政治部主任,安徽巢具人)、周雍能(江西人)、何世桢(安徽人,原上海私立持志大学校长)、王普(安徽人,原二十七军军长)、张秋白、韩安(均系原政务委员会委员。韩系教会人士,原任安庆市政筹备处处长,后任安庆市市长)九人。在一九二七年的时候,各省省政府的组织,省主席及省府各厅厅长皆由省府委员间相互推举,而不是由国府指定的。所以蒋介石这一命令的发表,使蒋作宾和管鹏都大感头痛,尤其在旁大发牢骚的是张秋白。他说:“主席的推举要本着人才主义,管鹏的才识远不如蒋作宾,若推举管鹏做主席是大错特错。”蒋以湖北人,自揣主持安徽省政没有什么把握,惟一的是倚仗张秋白为他大卖气力拉拢选票。管鹏开始以为皖省主席非我莫属,后见张秋白从中作梗,而蒋作宾先到安徽,曾任省政务委员会主席,已经树下根基,且其人来头亦显然比自己大,鹿死谁手,尚在不可知之数。双方在此酝酿期间,均以争取外来的周雍能和旧军阀王普的两张选票为目标,彼此摩拳擦掌,大肆宣传鼓动。管嚼利用工会等民众团体组织请愿,省党部的管派委员陈紫枫、李次宋等、则表面倡为调处,实则完全站在拥管倒蒋方面。我和管、张两人皆系旧识,和陈、李更为接近,因此,张对我便不似从前的亲热。

  接着互选主席的一幕是这样的:双方形势均等,只争周雍能和王普的两票。周雍能看安徽人不愿蒋作宾当主席,自然就顺风转舵。王普本为北洋派旧军人,以安徽人的关系,同时又有人从中拉拢,便也投了管鹏一票。于是管鹏遂以五票当选主席,而蒋作宾以获四票落选。这一局面既定,复互选蒋作宾为民政厅长,周雍能为财政厅长,张秋白为建设厅长,李因为农工厅长,何世桢为教育厅长,并任命狄侃(江苏人)为省政府秘书长;复叠床架屋的任张拱辰(霍邱人)为省府秘书主任。这样一来,安徽省政府明显地划成了两派。

  三、管记省府流亡到芜湖前的布置

  省府内双方相持的局面是很短的。国民党汉口政府不久也反共了,一时军政情况甚为混乱;何健率军东下,态度相当暖味。皖省府和省党部诸委员鉴于王普和鄂军夏斗寅的军队从前方撤退,深虑省府没有实力保障,恐怕落入何健之手作了政治俘虏,于是他们连日密议作逃跑之计,表面上仍故作镇定,宣布将省治迁往芜湖,实际上便打算暂逃芜湖,再看风色。省府下令停靠南门外的小兵轮“安丰”号随时升火待发。省党政诸人的逃跑也是各走各的,彼此不顾。我记得上“安丰”兵轮的当晚,在省府召开会议,来的人也零落不全,仅到管鹏、李因、何世桢、狄佩、张拱辰和我,及省党部委员陈紫枫、李次宋、秘书徐仲白等几个人。蒋作宾、张秋白、刘复、韩安等并未到场。大家先讨论走后的布置,即城防与治安问题交给谁人来负责?对这个问题讨论很久,相顾无策,后来由李因想出办法,去找他当时住在安庆的同学陈某(名字记不得了),请省主席下一手令,任命他临时权代省会公安局长;这人和何健相熟识,何健来不会敌视他的,也许还会叫他继续干下去。大家都认为李说可采,若此人能接受这项命令,那便是临时维持治安的最适当人选了。当下李即去找陈,陈已睡觉,询知来意,初尚不肯答应,后经李一再劝勉,陈才答应了。当时有人笑这人可算是“幸运”,在家睡大觉飞来一颗印信。其次是讨论有没有在临走时需要释放的人。谈到有一个女人,好象是情节重大之王步文的妻子,因逮捕王未得,搜出其家有共产主义书籍,因而逮捕的。当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原来是拟待其分娩后再为判罪的。何世桢认为此人应该释放,我也竭力赞成何说,众无异议。我催主席下手令,管鹏那时正躺在沙发上,说:“你替我写吧!”我拿起毛笔立即写“×××着即释放”几个大字,随即钤了管的印章,将这人放掉。当时促成这件事,我觉得是做了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

  四、管记省府流亡到芜湖后种种

  我们到芜湖后,借十三道门袁仲轶宅作为省府办公地点。管在那里发表汪绍周为芜湖市公安局长;对各县也仍然发号施令,并派出若干委员赴外县提款。但是由于省局动荡,各县县长大半观望,不肯付款,弄得省府开支顿形桔据。这残破的流亡省府,蒋作宾、刘复等从未来过,张秋白等亦只来过几次,省党委汤志先、路锡祉、葛晓东等也很少来过,只有接近管鹏的省党部委员陈紫枫、李次宋等天天在那里。那位秘书长狄侃,也无事可做,凡事主席只找主任秘书张拱辰商量,狄终日郁郁,不久也就走了。其实在那时候,根本也谈不到有事可做。谁知祸不单行,到芜湖后不久,汉口方面刘兴部队东下到了芜湖。何健与刘兴部队东下时,号为“江左军”与“江右军”,是以钳形的攻势向下游来,何健的江右军,既不费一兵一弹先占领安庆,刘兴的江左军也就趁势东下,占领了芜湖。刘兴到芜湖后,即委派芜湖市公安局长,号令一切。那时时局已根本上起了大变化,号称宁汉合作的局面正在酝酿,从前宁方所委派的各省文武官吏都待改组变动;芜湖既成刘兴部势力范围,则宁方的省政组织已成废物,所谓省府命令,已经不出十三道门袁宅一步。刘兴虽未派兵干涉,其情势,这一批人纵想赖在那里撑起一块流亡省府的招牌亦不可得了。我还记得在阴历中秋节这天,省府卫队例须犒赏点过节费用,计卫队尚有三四十人,大家说:“每人可发一元。”管主席说:“只能发五角钱了。”大家也就默然。过节后,大家无事可做,只有三几个人聚在一起,研究如何获得每人全部欠薪,还有人提议,要求主席就各人职位发一张正式委任状,以便将来铨叙时有根据;每人都在作散伙的打算。恰巧省府卫兵上街,碰到刘兴部队检查他的臂章,问他:“你是哪个省政府?”卫兵回答:“我是芜湖省政府。”刘兴的士兵说:“安徽省政府在安庆,芜湖哪有省政府?”便要扣留他;经卫兵说明,这芜湖省政府就是安庆的省政府迁移过来的,才免去一场风波。这样一来,省府诸人在芜湖更呆不住了,遂把卫队遣散。那时宁汉正演“合作”一幕戏,蒋介石假装下野,树倒猢狲散,人人各奔前程,流亡在芜湖的省府诸人,既在芜湖呆不下去,便又度第二次流亡生活。管鹏和几个省府委员又把安徽省政府一块木牌挂到南京红纸廊不远处的一个小学校内(记得是安平街小学)。省府迁治迁到芜湖尚有可说,由芜湖再迁到江苏南京,那真是十分滑稽而不可解说了。或许他们的用心,认为自己是出于南京方面所委派的,现一再被逼,既不能在安徽存身,只好仍然搬回南京,叶落归根,以示不忘所出;况且宁汉正议合作,可能还有向新组织认货讨价的意思。

  在迁宁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十三道门附近路上,遇到张秋白坐在私人装有电池的包车(人力车)上,车夫拉得很快,张秋白瞥见我走在马路上,连忙招手,高声喊叫:“石秘书!石秘书!”转瞬车已不见,这是我和他最后的一面。后来张在南京城北梅溪山庄被人暗杀,据说是王亚樵派人干的。王与管鹏交谊不深,与蒋作宾更无渊源,但与柏文蔚交谊素笃,这暗杀案的内幕外人不得其详。究竟是什么关系?经过如何?我想或有人能够知道而可以写出来的。总之,这事有关安徽政争,是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