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春谷等口述,蒋伯举整理

  一九三四年春间,国民党政府为了将鸦片集中在云贵川边境种植,他们垄断鸦片贩运,从中牟取暴利,决定内地禁种鸦片,并且强令已种的烟苗限期铲除。巢县北乡有些农民起而反抗,反动当局则调集大批军队,实行血腥镇压。现据当时亲身经历者鲍春谷等人的口述,整理成文,供史家研究参考。

  一九三三年冬,正值国民党中央政府颁发关于禁种鸦片烟的政令之际,洪子远调任巢县县长。洪是个十足的老学究,他认为禁烟令是例行公事,官样文章,不会认真实行的。所以洪到任后,虽知乡间遍种鸦片,也未及时制止。到了一九三四年三、四月间,鸦片遍地开花,收浆在即,忽而国民党中央政府由南京派员来巢县坐镇,强令铲除,洪子远为了保护乌纱帽,遂慨然以铲烟为己任,亲率几十个县卫队队员下乡督铲。开始先到达柘皋,盘桓了一夕。第二天的上午,由柘皋士绅杨味埙和钱嵩亭二人作陪,洪坐四抬大轿,杨、钱跨着毛驴,一行数十人,前呼后拥,耀武扬威地向黄山地区进发。

  先是一九三一年秋,长江两岸发生特大洪水,灾荒严重,社会秩序异常混乱,加之国民党政府苛捐杂税繁重,民不聊生,到处盗贼蜂起。巢县北乡有家道小康的农民方立华和泥水匠吴忠鼎二人(方住小方村,解放初期一度任我人民政府副区长;吴住包家坊吴大明村),为首倡导组织红枪会自卫,一时附近村庄的丁男,相率响应参加。参加该会的人员,都是武装整齐,各执一支红缨枪,另备一柄匕首,插在绑腿上,无事则散而为农,有事则聚而对敌。负责领导的人,名为堂长,主要当权的是老师。大家都服从老师指挥。老师传授法术,化符念咒,焚香降神,宣传练成硬功夫,“刀枪不入”。一九三四年春,红枪会组织,在巢北一带遍地开花,几乎处处有会堂,村村有会员。

  洪子远抵柘皋时,政府要用武力硬铲烟苗的风声,已传遍种烟区。民众闻知消息,异常恐慌。对于很快就要到手的收入,谁忍轻易放弃?红枪会决定先以武力抵制,然后进行谈判。于是以方立华、吴忠鼎二人为首,集合了红枪会员一千余人,埋伏在离柘皋约七、八里的杨庄附近,严阵以待。迨洪子远踏入警戒线以后,警笛一鸣,喊声四起,在大刀长矛交织之下,洪子远一行人马被全部包围。人们把洪从轿子里拖出,把轿子打得粉碎,跟随洪的队伍,也被缴了枪。陪洪子远的士绅钱嵩亭吓得乱窜,被红缨枪在屁股上戳了三下。经过一场纷乱,会堂负责指挥的谢逍遥老师,出来当众宣布:无条件把洪子远和县卫队立即放回,但钱、杨二人要暂留乡间。

  洪子远狼狈返回柘皋,与有关人士见面,惊魂甫定,老泪纵横。谈及如何使钱、杨脱险,洪子远莫知所措,非常忧虑。后经大家研究,乃浼托翟少垣(柘皋大兴商号经理),到红枪会同其首领方立华等进行斡旋。红枪会方面提出两点要求:①保留烟苗不铲,遵章纳税;②不追究抗拒官府的罪责。经数度往返洽商,洪子远表示:①负责向上级恳求不铲烟苗;②自身所受惊扰,不加追究。红枪会方面遂将钱、杨二人放归。

  不久,洪子远提出要红枪会方面派人赴县商讨保留烟苗的办法。由柘皋士绅担保,红枪会方面派了方立华前往。不意方抵县后,即遭监禁,并胁迫他宣布解散会堂,具结同意铲除烟苗。方立华婉言拒绝,形成僵局。红枪会探悉这个消息后,痛恨洪子远的背信弃义和柘皋士绅翟少垣等的狼狈为奸。在老师谢逍遥率领下,两千余名红枪会会众,向柘皋大兴问罪之师(具体时间记不清了)。那天,但见五色旌旗,迎风招展;双排刀矛,银光闪闪。红枪会的会众,潮水般涌向柘皋。所有参与担保方立华的士绅,均闻风而逃;举镇商民,也都惶恐万状。当时鲍春谷是柘皋镇一个自命不凡的青年(二十三岁),平素好交游,爱管闲事。见到这个场面,他认为是露头角的好机会,想凭自己三寸舌,解本镇的万众围。遂邀刘树堂(青帮中的小爷)、盛仲篪(翟少垣家的管家)、刘一尘(任过伪警察局长)等四人,出来维持局面。他们首先通知全镇饮食业商店,免费供应茶水和招待伙食,损失统由商会结算赔偿。接着亲自找红枪会方面主要负责人谢逍遥晤谈。谢逍遥年约四十余岁,身高体胖,穿一件夏布长衫,手执拂尘,态度从容。他很和蔼地对鲍春谷等人说:承蒙招待,却之不恭。我们敬神,不茹荤腥,请转告饭馆办点素食给孩子们吃。别的问题一句未谈。鲍等在会见谢逍遥之后,又转赴各处,分别拜访红枪会的堂长。奔走半天,他们并未摸清红枪会方面的意图。

  迨至下午四点钟左右,红枪会员全部到北门东岳庙集中。白旗会堂长钱普祥特来鲍家通知说,谢老师立等他们去谈话。鲍等四人,急忙赶赴约会的地点。到那里以后,谢逍遥对他们说:为了既减少贵镇麻烦,又充分地交换意见,拟请各位先生屈驾随我们一道下乡商谈问题。事属两利,谅勿见却!鲍等内心都有点顾虑,惟恐被扣作“人质”。鲍对谢说:下乡聆教,固所愿也。但须回家告知家属,免生误会。谢说:我已派员通知过了,无庸顾虑。说罢,便指挥各堂会排队启程。鲍等四人,被领先开动的一队,数十人押着同行。行抵石塘韩村附近天已黑了。忽见有人持灯前来说道:谢老师请鲍先生你们去谈话。来人把鲍等引至一条大塘埂上。埂边有几排杨柳,树上挂着四盏手提灯,树下摆列一排躺椅和几张大方桌。谢逍遥与一班堂长早已迎候在那里。鲍等就坐后,有人送来茶烟。谢逍遥首先发言:今天拖累几位先生星夜下乡,又无好的招待,实感抱歉!但各位先生,不辞劳苦,为地方排难解纷,如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一件大好事。彼此一见如故,应当开诚布公,畅所欲言,毋庸顾忌。他接着说:现在政府许多措施,确实不能令人满意;有些政令,很难教人遵行。例如铲烟苗的问题,政府一定要铲除,就应早为禁种,及时劝导农民普兴麦菜,不误庄稼;延至目前,烟苗已经成熟,将届收获之期,如果铲掉烟苗,补种农作物的时机已失,午收全部落空,民生将从何出?那不是置百姓于死地吗?!谢又说:方立华是个忠厚农民,政府骗去议事,乘机扣押,这种做法,不能不引起广大民众无比愤慨。而方立华被扣,主要是相信贵镇士绅们的担保,以致受骗。依据众怒,大家要和贵镇为难。兄弟一再劝解,并强调指出,真正背信弃约的是政府,是洪子远,而负责担保,使我们上当的也只是柘皋少数士绅,不能殃及全体商民。这样才基本上消除了误会。此次赴贵镇,大家总算很守纪律。但去的目的未能达到(主要是找保人和与镇上谈条件)。所以不得不拖累几位先生枉驾下乡。这样做,对诸君来说,固属唐突,对贵镇来说,实是有利,一片苦心,希望鉴谅!倾谈后。谢又邀鲍等同到村上吃夜餐;吃的是大枣炖粥。饭毕,谢以较严肃的态度向鲍等郑重提出两点要求,请转达保人:①要尽快地把方立华营救出狱;②要保留烟苗不铲。并指出这两点要求完全实现,才算彻底解决问题。最后谢对鲍等说,请你们马上回去。鲍等不敢相信是真的,故作试探性的回答:我们听到老先生所发的议论,无任敬佩,仍愿作竟夕之谈,多聆教言。谢说:我也很想留请诸君长谈。但念诸君来得仓卒,各界不明真相,如果延迟不归,难免有坏人乘机造谣,扩大不利影响,加深双方隔阂。我们考虑:诸君去比留好,早归比迟回更好。鲍等始信放他们回去,完全出于对方的诚意,喜出望外,即刻动身。谢派了几个人,拿着手提灯送他们。

  鲍春谷等从乡里回来,第二天同有关人士见面,把下乡的情况和会堂提出的要求,转告了大家。经过分析研究,大家一致认为问题不好解决。由于鲍等无法给会堂以具体的答复,一时谣诼丛生:今日传闻红枪会在某村集合,准备蠢动;明日又传闻他们要到柘皋提人;风声鹤唳,一日数惊。镇上的富商巨贾,都把眷属(鲍等家属也在内)送往巢城暂避。

  国民党巢县政府,为红枪会抗拒铲烟苗,具情向省告急。省里指派芜湖专区副司令胡佩庚领兵镇压。胡调无为、含山、当涂三县保安队,配合巢县保安队共约五、六百人,亲率莅境,号称“平乱”。以当涂县大队长任森(湖南人)为指挥官。先驻柘皋宿营。次晨,开赴黄山地区,准备沿路一面强制铲除烟苗,一面剿灭红枪会组织。他们行至离柘皋约五里地的周家岗村,即与红枪会布置的前哨接触。部队尚未站稳脚步,突然一声警笛,手执刀矛的丁男猛冲过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连续戳死军士七人;部队向后溃退,红枪会乘势追击。伪指挥官任森守在东岳庙背后张舒村,占据了制高点。他令轻重机枪疯狂扫射,弹雨横飞,火网密集,红枪会员连续有十八人被击毙,倒卧在血泊中。本来红枪会员迷信有神护持,刀枪不入,所以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至此,眼看符咒没有灵验,皮肉难挡炮火,便吓得惊慌自乱,畏缩不前。伪指挥官驱众猛攻,红枪会员四处溃散。军队紧随追赶,一直追到包家坊(离柘皋十八里)。这支镇压民众的军队,在沿途经过的村庄,任意掳掠,并纵火烧屋,各村遗留的尽是妇孺老弱,无法抵抗。事后调查,计被烧毁的村庄共有二十四个:周冈村、葛家岗村、金家冲村、东储村、汤家垌子村、北庄村、大储村、陆家岗村、挂山赵村、石唐韩村、河梢靳村、苑许村、小茆村、太平庵村、大树刘村、团山靳村、汤家岗村、闹市汤村、吴大明村、东韩村等。军队当晚驻宿大树刘村;翌晨,继续向黄山进军。红枪会聚众数千人扎在山边,闻到同人被打死,家室被烧毁,人人切齿痛恨,个个义愤填膺。在他们正要与前来镇压的军队接触之际,忽见空中出现一架飞机在周围盘旋飞翔,以为这是由南京派来助战的,他们惟恐飞机投弹轰炸,或开枪扫射,遂一哄而散。谢逍遥也乘隙不辞而别,“逍遥法外”去了。红枪会组织至此也全部瓦解。至于鸦片烟苗,除沿大路旁铲去若干而外,绝大部分未铲,国民党政府对此也未加追究,不了了之。

巡抚附:遍搜文史资料,竟然也能发现如此文章,可喜可贺。本文幽默诙谐地记述了毒农抗法事件O(∩_∩)O哈哈~

关于文中加粗部分,略为解释。当时属于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安徽省十专区时期,芜湖为第二专区驻地,辖县有芜湖、当涂、巢县、繁昌、南陵、铜陵、无为、庐江,合计八个县,而此时1933年正处于首县制向十专区的过渡时期,首县制时期芜湖还下辖和县和含山,此时刚刚划归第五专区不久,所以文中说省政府令芜湖专区司令调含山兵力合围,属于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