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十六年(一六五九年)清明节凌晨,南京明故宫内一间关押要犯的房子里,有个头扛锁枷,脚戴铁镣的人,正借助一盏油灯的微光,艰难地在纸上挥毫作书,随着“开斩啦”的几声嚎叫,只见这个人微笑着放下笔,十来个刀斧手来到号子前,狱卒打开牢门对这个人说道:“先生,明年清明节是你的周年忌日。”如狼似虎的刀斧手要把他绑赴刑场。只听这个人高声喝道:“等一等!”说着就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书稿递给狱卒:“这是我在狱中所写的一本诗文稿,定名为《土音集》,其中《故宫词》二十四首就算我临别遗书,请你送到芜湖我家里人手上。包袱中尚剩有几两银子,送给你做盘缠吧。”话毕,他再次深情地看了看号子里的旮旮旯旯,又朝着南方跪下拜了几拜,就仰天大笑步出号门,慷慨赴死,骸骨埋葬在雨花台后西首平冈之麓。这个人就是沈士柱(见《芜湖县志》)。

  沈士柱,字昆铜,号惕庵,明末御史沈希韶的长子,安徽芜湖人,家住今芜湖中山路口——昔日称为姚家𣡥(音浜)(江南巡抚:此字未查询到读音资料)。史载,沈士柱少年时就“负气倜傥,豪贵自矜,以文章节概,雄长壇坫间”(《芜湖县志》)。他的好友,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大历史学家黄宗羲在《思旧录》中称他“读书明敏,下笔千言”。年轻时,沈士柱加入复社,成为芜湖复社的首领,反对魏忠贤的阉党专政,矛头直指魏阉的干儿子、安徽怀宁人阮大铖。崇祯六、七年间(一六三三年——一六三四年),沈士柱流寓杭州,住在“楼外楼”,和黄宗羲等浙东名士互相酬唱,一时“武林名士毕集,湖舫为之增价”(见黄宗羲《思旧录》)。当时朝廷腐败,官僚昏庸,政治黑暗,沈士柱怀着一腔悲愤,予以抨击,给时人留下深刻印象。黄宗羲后来在其《南雷诗历》中曾追忆道:“寒江才把一书开,耿耿此心不易灰。落日歌声明月骂,不堪重到圣湖来。”并自注说:“昆铜在西湖,每日与余观剧,月夜扼腕时事,骂不绝口。”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年),阉党阮大铖企图重新出头,参与时政,沈士柱立刻和复社同人陈贞慧、吴应箕、沈寿民、黄宗羲、顾杲、周镳等一百四十余人联名作《留都防乱公揭》,揭露阮大铖阴谋为魏忠贤阉党翻案的罪行,吓得阮大铖不得不逃回家中,闭门不出。一六四四年,崇祯帝自杀,清军攻进关内,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都,阉党势力复辟,阮大铖为兵部尚书,立刻将复社成员名单编成《蝗蝻录》和《续蝇蚋录》,下令按名单追捕,企图一网打尽。黄宗羲、顾杲、陈贞慧被捕下狱,几遭残杀,周镳被处死。沈士柱得友人报信,逃出南京,“流离江楚此三载”,直到福王政权完蛋后才“归寓南湖”,隐居在今芜湖市东南二十里处的易泰湖畔。

  这时清兵已占领包括芜湖在内的江南大片土地。复社中有的人降清,如侯方域;有的遁入空门,如吴应箕;有的隐居不出,专心著述,如黄宗羲、萧云从;也有的挺身而出,投入反清斗争,沈士柱正是这一种人。在易泰湖畔,他广散家财,秘密召集各地来的反清志士筹谋反清事业,支持江南一带的反清义军,并带头不剃发、不易服,号召当地人和他一样,仍着“古冠大带”,以表示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清朝的蔑视;为了组织反清武装,他“累书”招黄宗羲来芜湖,可惜黄宗羲“未之赴”。他的已死去的父亲沈希韶生前敬仰海瑞的骨气,曾在芜湖北门外建立海公祠,沈士柱一天率领一班反清义士来到这里跪拜祭祀,痛哭失声道:“如果明朝官吏人人都有海瑞的骨气,也不至于亡国!”并表示要以海瑞骨气进行斗争。这在当时是很勇敢的举动。一六五七年底,清军在审讯李大生案件时,获悉沈士柱的反清活动,立即派重兵包围了他的住处,将沈士柱捕送到芜湖县衙门。县令李濬和游击(地方武官)刘世贤等审问他:“本朝已定大局,你为何仍不改古冠大服?”沈士柱答道:“我是故国人,理着故国服。”县令喝道:“你可知本朝法令:剃发的留头,留发的杀头吗?”沈士柱闭目回答:“生为故国人,死为故国鬼。”县令无奈又说:“你聚众图谋不轨,企图煽动叛乱,可知罪吗?”沈士柱怒目相视:“你们食大明禄,叛大明国,可知耻、可知罪吗?”这句话呛得两个原明朝官吏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当下就将他作为要犯押送到南京南都大内中关押起来(据芜湖世代传说)。

  在监狱中的一年多时间内,沈士柱神态自若,每天“吟咏不辍”(见《芜湖县志》),挥笔不停,写下一本厚厚的诗文集——《土音集》,其中《故宫词》又叫做前后宫词二十四首,写得“激壮慷慨”,全“不以生死为介意”。这些词中,有抒发对故国眷恋之情的,如“三百年恩总未酬,宸居何意卧羁囚。先皇制就琉璃瓦,还与孤臣做枕头”;有对清军烧杀破坏表示愤怒的,如“落日昭阳半照灰,寒鸦犹带影飞来。上林无树堪留宿,唤醒羁人梦一回”(古木俱已斫尽——沈注)”;有对亡国流露一腔忠愤的,如“薰风只有五弦挥,彤管朝朝傍衮衣。便殿只今图史废,歌莺舞蝶不轻飞”,“赵瑟秦筝入选频,一年歌舞号长春。烟花金粉销沉尽,肠断南冠梦里人”;也有含泪总结明王朝复灭原因的,如“移得豪家洛牡丹,幸姬争戴折花残。沉香亭北多烽火,系马谁怜倚旧栏”。后人评价这些词“思致绵渺,忠见于词,情怀悱怛,义形于色,得劝戒之旨,动望古之思”;而且词句也写得朴实洗练,于平淡之中寓峻奇,虽凄楚哀婉而不失坚贞,所以在后世流传很广。

  沈士柱被杀害后,他的妻子方氏绝食十天而死,妾汪氏和鲍氏也闭门自杀。他的后代经芜湖忠义之士的保护藏匿起来,致使满清政府“穷讯再四”、治以满门抄斩罪的企图没有得逞。不久,芜湖人在范罗山边立“三节妇祠”祭祀这三位节妇。黄宗羲闻说,也特地赶到芜湖和南京哀悼,并作诗哭道:“寻常有约在芜湖,再上高楼一醉呼。及到芜湖君已死,伸头舱底望浮图”;“高天厚地一蘧庐,君亦其间何所需。此日党人宜正法,彼之华士又加姝。盛名自古身为累,大厦真思一木扶。月表有人留季汉,应知俗论不能糊。”(黄宗羲《南雷诗历》卷一)

  乾隆四十七年(一七八二年),芜湖道尹张士范为沈士柱及其妻妾的殉节行为所感动,就捐出自己的薪俸,为三节妇坟“垒石封其垄,建丰碑”,予以表彰,一时芜湖人“群走金陵”祭扫。沈士柱的诗文稿——《土音集》也在这时被刻印成册,留诸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