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珩口述,潘海鳌整理

  1988年4月4日,我应邀参加了在镜湖烟雨墩举行的洪镕藏书陈列室暨纪念基石揭幕仪式后,走进洪镕藏书陈列室。

  在一架架油漆一新的五层书橱中,整齐地存放着一套套蓝色布硬壳,骨质扣针装帧的古籍图书,每套都标着宣纸书写的书头,这就是洪老先生赠送的一万四千多册古书。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亲切熟悉,尤其是对那几封陈列在玻璃柜中,用直行信笺书写称“吴珩女士”的洪老亲笔信,我的脑海里禁不住翻腾起二十七年前,洪老先生赠书的往事。真是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一)

  那是我担任芜湖市图书馆副馆长期间。记得是一九六一年,那时我国经济生活正处于严重困难时期。五月间,文化局钟文秀(社会文化科科长)接待芜湖市第三中学副校长高列彭来访,出示一封署名洪镕的来信。说信是他的亲戚谢公望(原《光明日报》社编辑)从北京捎来的。

  原来洪镕是芜湖人,任中央文央馆馆员,愿将平生珍藏的一批图书,捐献给家乡地方政府。根据谢公望同志来信说:洪是父亲表叔,长一辈。临老有意把藏书捐献家乡。因离家乡已久,一时找不到人联系,乃有我们函托高列彭代为联系。这是前辈热爱家乡,办的一件好事。”

  得此消息后,当时文化局娄良鸿副局长,要我写信给北京,与洪老先生取得联系。去信后,六月、八月先后收到洪老的来信,说明他早有献书给芜湖图书馆之意;并告诉我们要去人,准备书箱和接书运书等一些具体事项。信中充满老人对家乡的一片挚爱之心。

  经文化局领导研究,当时还有市文化工委书记孙元厚等同志,决定派我去北京联系。去的时候,从省文化局转介绍信,并将洪镕献书一事向省局作了汇报。当时省文化局社会文化处同志,听说洪镕将捐献一批古籍图书到安徽老家都非常关心;并临时决定派省图书馆管理古籍书的张天九同志,陪我一道去北京拜访洪镕。

  (二)

  那是个金桂飘香的仲秋季节,当我们下了火车,安置好旅馆,随便吃了点东西,找到《光明日报》社谢公望同志,已是下午了。谢老和我们三人就到西城区兵马司胡同七号,洪老先生家。

  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北京人的小四合院。走进门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棵遮荫的常青树。前院厢房门口,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正坐着靠椅与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在谈话。经谢老介绍,原来那位身穿白色衬衣的慈祥老人,就是洪镕。听说我们是安徽芜湖来的,他老人家连忙笑呵呵地站起来表示欢迎,并向那干部模样的人说:“你看,你看,我老家的人来了,芜湖老家来人了。”边说边和他握手道别,原来那人也是为洪老的藏书而来。他是中华书局的一位同志,来请求洪老割爱,准备价购全部藏书的,洪老正在婉言谢绝,我们一到,不用说,他们的事情就告一段落。

  我们随即跟洪老先生进了他的会客室兼工作室,确切地说,我们走进了洪老先生的藏书室。靠墙排列着十多个五层书架,书架上都架满了书籍。案头正摆着书写一半的书头,看样子是刚被来人中断的。在那不到二寸见方的宣纸上面,一丝不苟地书写着端正挺秀而又浑厚有力的小楷,正是洪老先生独具一格的书法。如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会相信这是出于八十四岁高龄的老翁之手。通过展现在我们面前书案上的文稿、书信、手迹和四围摆满收藏的大量珍贵古籍图书,事实已生动向我们介绍了这位主人翁一生所从事的活动了。

  书房通右侧厢房,那是洪老的卧室。房内陈设,除一张普通床铺和几件老式竹椅,没有一件时髦家具。诚如他的女儿曾荃告诉我们,他父亲一生省吃俭用,有钱就喜欢买书。每当买到一部好书,就喜形于色,如获至宝,兴奋异常。他的饮食很简单,最爱吃蔬菜瓜果。生活较有规律,每天手持拐杖,步行到北海公园一个来回。

  在交谈中,洪老不提他一生办教育的事,也没有提他东渡日本留学的事,更不愿提起某些图书馆曾愿出重金购买他的藏书事。他只是对我们讲家乡人民对他的养育之恩,令人没齿难忘。在有生之年,他将竭力为家乡办点事情,愿将藏书悉数献给芜湖人民,为家乡的建设和发展效点力。他要我们马上着手准备木箱和装运用的油纸、绳索。筹办就绪,就可装箱启运。

  这是我和张天九所未料及的。原来,我们只打算先来拜访,联系一下,看看是些什么书,回去向领导汇报后,再作下一步的安排。而眼前的洪老先生竟是这样的坦率、宽广。高尚的一片赤诚之心,面对此情此景,作为一个国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作为一个芜湖人,我的心情是难以平静的。

  承蒙安徽驻京办事处同志的帮助,北京市木材回收站工作人员的大力支持,装运图书的二十几个木箱很快就解决了。接着就是装箱。

  在这搬书、装箱过程中,我们开始接触到洪老收藏的图书中,有许多是极为珍贵的古籍图书。从年代说,大多为前清的木刻本、精刻本和数种明代刻本。象宋代马端临编撰的《文献通考》,是明嘉庆三年内府重刻本,共有三百四十八卷,计一百册,作者历二十余年才告完成,是一部纪述历代典章制度的重要著作。还有一部《通志堂经解》,清纳兰成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满州正黄旗人)刻,实际由徐乾学刊编何焯校勘,康熙十九年刻本,有一千八百多卷。这部著作,搜集了唐代以来的关于《易》、《书》、《春秋》《诗》等九部经注,汇刻而成,总名为《通志堂经解》。还有一箱原封未动的新书,洪老关照说是一部《二十四史》从买来起,一直没有打开。

  这一千多种,一万多册古书,都一一经我们手放入箱内,装扎捆绑,直至送往北京车站,办好托运手续。

  从此,洪镕老先生用毕生心血收藏的这批珍贵古籍图书,随着我们南下的列车,来到了安徽芜湖的烟雨墩——芜湖市图书馆。这是洪老晚年梦寐以求的夙愿。

  (三)

  市里领导,对洪老捐献大批古籍图书非常重视,当年除拨款添置书橱设备外,还指示图书馆将东首平房书库辟为洪镕藏书专室,指定两个专人进行登记、编册、上架并作出决定,委托文化局副局长娄良鸿同志于六二年春天到北京,代表芜湖市人民政府,向洪老颁发了奖状和三千元奖金。

  九月,洪老又命女儿曾荃,送来一箱古籍图书,其中有《故宫月刊》等三十八种。《故宫月刊》系景山皇殿与宫内所藏的帝后画像及行乐图。原画像辑成四册,计一百二十图;以及清朝编纂的《安徽通志》、《芜湖县志》等地方志史料。另外还有周、秦、汉、唐诸朝代的碑贴字画,其中如北宋诗人、书法家黄山谷的手迹:一幅行草长卷。这些文物都极为珍贵。至此为止,洪老为家乡芜湖图书馆赠书共计:1338种,14157册。这是经过我手的一个藏书数字。

  在这段期间,市领导李文英、周暮樵、吴栋平等同志都先后来馆参观阅览了部分古书和字画、碑帖。对这位爱祖国、爱家乡不忘造福桑梓的芜湖老人,赞誉备至。对年已花甲的洪曾荃同志,不辞劳苦,亲自送书到芜湖,深表敬意。根据领导建议,安排我陪同曾荃上黄山游览,聊表地主之谊。

  曾荃这次送书来芜湖,还带来两件珍贵的纪念品。一件是洪老先生的一帧半身近照(后来放大为十二寸,装上相框,悬挂在藏书室)。另一件是洪老特地为我刻制的一方有“吴珩”两个阳文篆字的狮纽石质印章。石头系昌化鸡血石类,印章的侧面刻有“桴公”两个阳文字样,装在一个5×8×3的彩色龙纹锦缎制作的方盒里,这是洪老给我唯一的珍贵纪念物。

  曾荃走,已是晚秋,临别时,还说有机会再来芜湖,含意是洪老还有最后部分古书,待整理后运来。这是我离开北京时,洪老自己也提起还有部分古书没有整理,并带我到后厢房看过堆放的一些古书。

  当年十月在北京召开了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已指出要强调抓阶级和阶级斗争。六二年后,全国城乡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对上层建筑领域问题的严重性,提出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接着就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馆内所有古籍图书,全部被贴上封条,勒令不准翻动。

  十年动乱开始后不久,第二个年头的春节,传来了洪镕逝世的噩耗。当时我正处在接受“大批判”的时刻,书与人都被列为批判对象。洪镕的相框被打落在地,要我交待接受洪镕古书的动机和目的,要我交待悬挂洪镕照片的用意,质问我为什么藏书室不挂毛主席像……我只能强忍泪水,在心底默哀,痛悼这位享年九十一岁的芜湖老人。

  七一年初,我被调离图书馆。到市文工团搞后勤。后来调到新华书店负责门市部工作。

  大概在八一年春,有位自称是洪镕亲戚的老年人,曾来新华书店门市部找过我。说他是特地为洪老骨灰的安放事宜来芜湖图书馆联系的,因我是当事人,希望我多关心。在此同时,洪老的小女儿曾琼,也写信给图书馆,转达她父亲的临终遗愿,希望在自己身后,将骨灰送回家乡。文化局领导,当即指派社文科科长吴琦珍、图书馆副馆长唐昌兴两人,去北京将洪老骨灰迎来芜湖,存放在市图书馆内。

  八二年的春暖花开时节,我已调回图书馆。建议将洪老骨灰从办公室移出入土,并向文化局领导请示同意,由阮鸿藻(文部书记)、姚春林、潘德义和我四人,挥锹挖土,将洪老骨灰盒安埋在烟雨墩小圆盘的雪松树下。

  (四)

  我是八一年九月组织上将我从新华书店调回市图书馆任副馆长的,这一出一进,时间竟过去了十年零六个月。

  在这段期间,我们的周恩来总理,鉴于“左”的干扰对宝贵文化遗产的严重破坏,曾于一九七五年十月,通过国务院下达给国家文物局和北京图书馆负责同志的指示说:“要尽快地把全国善本书总目编制出来。”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由于各项方针、政策的贯彻落实,图书馆工作又获得了新生。省图书馆曾派出专人来芜湖图书馆指导工作,并根据全国善本书总目有关规定,洪老藏书按鉴定标准,可以列全古籍善本总书目(收录范围)的有113种,计2124册。其中明成化九年(1474年)内府刻本59卷,共5册的《御治通鉴纲目》;明政德十六年(1522年)8卷共4册的《孔子家语》;明万历五年(1579年)刻本30卷,计20册的《史记阅林》;以及前面提及的康熙十九年刻本《通志堂经解》等,其价值是无法估量的。这一段工作,主要由吴益民同志负责,后由刘锡林同志接替。

  但是,当我回馆后不久(八二年初)发现洪老有几个立轴的字画、碑帖,不翼而飞。查对书目,计丢失《黄山谷三游洞题名》、《魏故处士元群墓志》坿碑形。《汉益州刺史李孟初神词碑》、《汉刘平国残碑》、《延光残石》等五件,均系卷轴装。原放在洪镕藏书室字画碑帖内,现只剩下一些光杆轴头。文化局领导极为重视,为此在八二年上半年成立专案组。

  当年(八三年)五月,我办理了退休手续。离开图书馆五年后的今天,戊辰年的清明时节,洪镕藏书陈列室终于重新整理就绪,正式开放了。洪老先生以一生精力所珍藏的1338种,14157册古书,是为国家积累的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是给芜湖人民的一笔无价的文化遗产,对国家、对人民的这一贡献,历史是不会忘记的,芜湖人民是不会忘记的。

  最后,我以一个老芜湖图书馆工作者的心愿,衷心祝愿图书馆能进一步做好这批珍贵古书的编目、索引、阅览保存等工作,充分发挥其应有的价值作用,为便于广大读者能充分利用这批珍贵古书,为建设祖国、建设芜湖,发挥其最佳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