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然

  一把硕大的纸扇,悬吊在合肥市中日友好久留米美术馆的展厅迎门。上面是一幅近乎抽象派的脸谱画,空白处写道:“程式化是中国传统戏剧的一大特色,脸谱无疑不在例外,然余画脸谱,又不想简单再现,于是有了笔墨色的冲突,线与形的对立。常想体现丑行的调侃谐谑的情调,又想有净角的勇猛刚烈的神韵。……道路艰苦漫长,然爬行总胜于等待。1994年华子挥汗于芜湖风凰山下。”旁边是省美协主席鲍加为此次画展提写的“龙华戏画”四个行草大字。

  扇子下,举办此次个人画展的画家柏龙华手捧鲜花,被一批批要求合影的记者,观众簇拥着,闪光灯亮个不停。

  柏龙华精心准备了半年之久的戏画个展终于在1994年7月15日于久留米美术馆开幕。他对这次个展的成功还是很有信心的,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作为一名合肥人并不熟悉的芜湖画家,会突然受到如此明星般的崇拜和宠爱。他被感动了:合肥市的气温很高,但省市文艺界对他的热情更高、反应更热烈。省领导郑锐、欧远方来了,文艺界的各方泰斗也都来了:鲁彦周、郭因、完艺舟、陈发仁、唐跃、柳新生、王涛、鲍加、谢黛林、刘景龙、周天柱、师松龄、郭公达、苏中、白榕、韩翰、黎佳、许辉、王丽萍、鲁书潮、席广辉……更使人感动的是音乐家时白林老已入院准备动手术,还叫老伴陪了赶来参加开幕式。省宣传部部长杜诚与市书画院院长林徽涛也在开幕第二天来观看了画展。

  省城二十二家新闻单位全都到了场。省市电视台记者主持人立即开始了对全展厅88幅画的扫描,接着又先后对柏龙华进行了现场采访。电台记者纷纷约下时间要搞他的专访。报纸编缉记者们将正分发照片资料的柏龙华妻子、芜湖日报艺文谭主持人鲁安娜围得水汇不通。还有不少观众自携了小摄像机、照像机十分感兴趣地一幅幅地拍摄。

  芜湖市文联、宣传部、文化局也派了领导和有关同志赶来祝贺。

  当鲜花、贺词、热情的面孔都向自己涌来时,柏龙华一定没忘了“爬行”于艺术之路时的困惑。

  柏龙华父亲柏孟坚是一位国学功底深厚的中学语文教师。抗日战争期间携家带口在湖南四川逃难的经历更加深了他对祖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热爱。柏龙华便是在逃难途中于1939年5月5日生于湖南浦市的。抗战胜利,柏孟坚又回到芜湖执教。业余,他的三大嗜好便是会朋友、喝酒、唱京剧。他最得意的时刻是让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小龙华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露上几段花脸或老生唱段。

  京剧唱段亦曾是小龙华的认字课本,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要他认记背诵,哼唱完了还得交待剧情,解释唱词。那些中国历史演义中的英雄,传说中的豪杰从小便深深地印在柏龙华的脑海里,成为他童年最深刻最清晰的记忆。从小受着那些慷慨之士的精神熏陶,也使他无形中培养了自己奋发向上,勤奋好学,立志为祖国干一番事业的志向。

  他从小就爱画画,三年级时,他因在图画课上成功地仿了一幅珂斯维茨的版画而得到老师的赏识,从此把他编进了学校的美术小组。他也曾着迷过张乐平的《三毛》、华君武的漫画。成了班级与学校都有名的小画家。

  中学阶段。他先以语文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当时的中江中学。这曾使也在该校任教的柏孟坚很为儿子得意。柏孟坚的二弟是芜湖报界的名人,柏毓文曾主笔《皖江日报》的事至今仍被省内文化界传载。柏孟坚本人也是芜湖教育界出类拔萃的老教师,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材。

  柏龙华在初一时,在学画上有过一次难得的机遇。那年夏天,他参加了在萃文中学举办的芜湖市首届夏令营,由当时闻名全市的美术教师李瑛先生带领他们到户外画速写。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接受的比较正规而又集中的美术教育了。李瑛老师曾是徐悲鸿的学生。素描油画水平均属上乘,是中央美院的高材生。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天天跟着李瑛老师,在古柏参天、芳草遮地的凤凰山上作画,西班牙的小洋楼,活泼的女学生、远山近树尽收笔底。

  对画画的过分爱好也曾使他走过弯路。他的秉赋使他很早就陷入偏科的尴尬之中:语文图画史地外语名列前芳,而数学却很难及格过关。这使他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在市新华印刷厂当了一年学徒工。强烈的求知欲使他边工作边复习,一年后便在市第十一中学进了高中。为冲破当时厂里的劝阻,他还糊涂胆大地投书人民日报并得到了支持报考的回信。这说明他的学习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只有那顽强的意志才使他不致丢失目标。

  高三毕业前夕,他父亲因脑溢血去世。这时他已进入文科班准备报考艺术类。他自学得更痴迷,以至在专业考试中,监考老师以为他一定从大师学过水彩。他自己的自信也很强。在考场,他画了一半时,已知道自己必取无疑,他迫切地想一步跨进那朝思暮想了许多年的艺术殿堂。

  在59年夏天,他满怀欣喜进入皖南大学艺术系。这里有那么多他久仰大名的老师:郑震、恽振林、杨光素、吴栋梁、童雪鸿、王石岑……从前在远处望到都令他怦然心跳,如今已成了朝夕相处的师生。

  第二年,艺术系服从院系调整,从芜湖迁出到了合肥,单独组建成了安徽省艺术学院。他和班上21位同学便成为该院第一届毕业生。

  两年的艺术课程,使柏龙华较系统地掌握了多种绘画的操作方法和艺术史艺术理论。他感到陶醉而又不过瘾,他真希望学习时间能再延长。他在毕业前夕甚至正而八经地向指导员提出,能不能留两年级?指导员给他的荒唐念头惊呆了:你不是高材生吗?留级?

  于是,年仅21岁的他不得不打起背包,离开他的导师和课堂,来到当时交通闭塞的广德县城在县中当一名美术老师。

  广德地处江浙皖三省交汇之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柏龙华一有闲暇,便背着画夹上了路。古镇、老屋、大树、人群陆续成为他画中的风景。从学院到民间,他慢慢伴味着意境、人与自然、宗源流派的各色画论画史。在乡间小路上,在农民家给老妪画速写时,他的艺术的仓库渐渐充实起来。笔下来得更流畅。心中觉得更踏实。

  县中的美术老师还要兼音乐老师。柏龙华在艺术学院虽也学过钢琴与声乐,但因为一心钻在美术上,学得快忘得也快。当了老师工作需要,不得不揽过来从头学起。凭着他从小唱京戏的底子,他居然很快就拿下了全校的音乐课。还一直是广德中学演出队的导演兼独唱演员。那混乱的十年里,被允许公开进行的艺术活动只有画毛主席像唱京剧样板戏。他倒也没闲过笔,也没中止过对京剧的爱好,只是除了样板戏,只敢在至爱亲朋中才敢吼一嗓子正宗京剧的西皮二黄。

  沉缅于艺术之中,他的周围常有不少青年钦佩的目光在游弋。他在学校的美术小组培养起不少的美术爱好者,如今已有不少人踏上了专业美术的道路。亦有不少宣传队的女孩对这位青年教师不无好感。有事无事喜欢上他的单身宿舍借书喝水。但他竟往往浑然不觉,有所察也从不敢越雷池一步。也许教师这个职业带来的神圣感和他接受的正统教育,终使他保住了教师身份道貌岸然的美誉。一直到了30岁。疼爱老汉儿子的母亲才不唠叨了。他与曾是自己学生的女回乡知青王金兰结了婚。并在一年后添了一个孩子,取名柏凡。

  家务的增加并没有使他把更多的精力花到杂事上来。他的“笨拙”最终使他的妻子王金兰失望。有时宁愿自己累一点也不要他插手家务了。于是他满意而又略有一点内疚地继续画画。

  可惜那个时代能允许他画的题材不多。因为在十年文革期间,国画山水成了“黑山黑水”是对大好形势的污蔑,水彩水粉又是“资产阶级闲情逸致”。他唯一能发挥才干的,便是为单位在整面墙上复制放大毛主席像。并在大批判专栏上照搬外地流传来的漫画。有时也被迫为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画漫画头像。其中有人在十几年后还回忆起,这是自己最有味道的头像画。这十年的蹉跎岁月,使柏龙华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时光。但他在别人纷纷改行之时,终于十分艰难地坚持下来了。并拓宽了自己艺术上的路子,娴熟了技巧。

  76年,他在干了15年中学教师后被调到广德县文化馆,任美术组组长。在此期间,他顺应人们在“四人帮”打倒后急需满足的文化与美术的渴求,在广德县划区办美术辅导班。蹲点在四合、芦村、流洞、誓节、独树、化古、赵村等乡轮流授课,辅导了美术学员上千人。

  他还为农民画家叶代发举办过个人画展、办过广德、宁国书画联展。自己个人的作品也参加了七次省美展。这个时期他主要创作一些水彩画与漫画。在《安徽画苑》上发表了水彩画《山溪》。并加入了省美协成为会员。

  文化馆的经历使柏龙华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人民,接近当代美术思潮。作为文化馆的活动,他多次到北京上海观摩各类画展。其中有“保加利亚近代艺术展”,“法国近二百年美术作品展”、“科罗画展”、“解放军建军×周年回顾展”等。众多艺术真迹启发了他的灵感,使他在实在的质感上贴近了当代美术思潮。他还游历了峨嵋山,乐山大佛,黄山。在自然中领悟造化的鬼斧神工。

  85年,他因芜湖市筹办萧云从研究会,从广德调回芜湖。芜湖是他的故乡,这儿有他众多的亲戚朋友兄弟姐妹,更有可以较舒展地进行艺术活动的天地。

  作为萧云从研究会的具体工作负责人,他在为萧云从这位明末清初芜湖著名画家立铜像撰碑文,召开萧云从诞生三百九十年纪念大会上做了大量的工作。

  之后他又主持市文联领导下的美协工作。筹办了大大小小不下十次各类画展。其中曾给江城人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杨重光抽象画展,柏龙华司有华等四人水彩画巡回展,芜湖市首届人体画展,百人书画大联展等。

  他在87年痛失爱妻王金兰(因心脏病去世)。在鳏居的三年中,他潜心探索各种作画原料和技巧;他曾创作大量油画瓷砖画,并用此技法为一些单位作过巨幅壁画;亦曾在安徽画报上发表过六幅瓷砖布贴画,那些彩布组成的山水和傣族姑娘衬以柔白的瓷砖背景,惹起许多人的喜爱;他还练得一手左手书法但不常示人。

  90年初他与芜湖教院的教师鲁安娜结婚。因二人意趣相投,婚后感情甚笃。在相对平静的环境里,他沉下心来,打算将自己多年来的艺术积累来一次总喷发。事后证明,他的自我估价是对的。

  他的创作欲一直很强,常常清晨五六点钟即起床画画。平时脑筋里转的也都是如何画。做事说话时有走神,那是又不知到哪里神游画府了。连做梦他也常在色彩的世界里遨游。

  专注的求索使他在90年代初开始收获第一批成功的果实:91年他的作品《杨门女将印象》获全国“侨乡杯”中国书画大奖赛三等奖;92年他的戏剧脸谱抽象画《乌江哀歌》获中国美协在多伦多市与加拿大艺术家协会联办的国际东方水墨画大展“枫叶奖”;同年,他的水彩画《海风》在海南椰风杯国际书画艺术大赛上获三等奖;93年,他的水墨刮画《跑驴》获山东全国“明星杯”书画大赛优秀奖;刮粉脸谱画获江苏“希望之光”全国书画展优秀奖。还有一百多件作品流传到台湾、美国、意大利、英国。

  连续地得奖使他认识到自己选择的方向没有错。安徽日报上对他独创的刮粉戏剧人物画的高度肯定更增强了他的信心。从90年开始,他开始把创作题材转到他深深爱了几十年的戏剧特别是京剧人物及脸谱上来。这个领域虽早有韩羽、关良、马德在前头,但还没有人引入西画的技法,现代主义的概念。他在1994年5月来到合肥市新建的中日友好久留米美术馆,数百平方宽敞的展出大厅,现代的采光与空调设备,以及公园式优雅的环境吸引了他。他决定这年7月15日在这里举行他酝酿已久的个人戏画展,并当场签了约。

  从他的第一张水彩花旦画参加省美展到94年的“龙华戏画展”,恰是十年。前五年是探索期,摸索方向与技巧。90年后是他的戏画成熟期。他的戏剧人物及脸谱画是多画种的。一是布贴戏剧人物:如《梁红玉》、《小霸王周通》、《张飞审瓜》、《三岔口》、《秦香莲》、《杨门女将》等二十多件,其中《梁》、《小霸王》、《杨》被报刊多次发表,《三岔口》被久留米美术馆收藏。他的布贴画抓住了舞台戏剧色彩华美、动作有程式的特点,大胆用色,处理潇洒空灵。如《小霸王》头部只有几点代表红绒球的红布,脸上并无细致的五官、廖廖几块纯色布而已。而身躯只是用亮红绸细条勾勒出的一个展开的衣襟边。但给人感觉是霸气十足。《梁》画则使用十分艳丽和民族化的布彩使一个激奋中的巾帼女豪杰的形象跃然纸上。

  戏画的第二部分是他的刮粉戏剧人物画。创作时间略近于布贴画。是用西画油画刮刀将颜料刮在宣纸和卡纸上,比油画的刮堆法薄,空灵,比用笔润染的中国画有力度,有块面感,柏龙华画画喜快速不停顿一气呵成。且不喜无变化的平涂。于是自创以刮刀代笔的方法,表现出独特的风格。在题材处理上,他的刮粉画集写意变形与漫画于一身。采用夸张、对比、谐趣的审美构图。在京戏这种虚拟性很强的剧种中,着重抓住角色的相互关系和特殊的气质感染力进行第二次的艺术虚拟。

  如他的《宇宙锋》中的赵女,因丈夫被害又被逼入宫嫁秦二世,不得不装疯。为表现她的狂态,柏画便将整个人物的支点落在下垂的发辫上,身体作飞旋状。《乌盆记》则将鬼魂与老翁处理成一高一矮、一黑一黄,相映成趣。《鲁智深》与《窦尔敦》虽都是净角,但柏画夸张了鲁智深的身躯胖大,表现他的正气浩然又憨状可掬。窦尔敦则重在表现他的挺拔健美,骠悍无畏的阳刚之气。可说是原汁原味地向观众传递了京剧这一国之瑰宝保存下来的国魂民族之魂的神韵。

  他的戏画中的第三类也即水墨脸谱类更得文艺界鉴赏者的青睐。这些画已摆脱了形似的约束,以气韵表现了人物的浩然之气,在创作过程上接近西方表现派及抽象主义绘画。其中的《乌江哀歌》之所以能在国际上获奖,正是以它中国传统的笔墨宣纸,表现民族文化的精粹,在创作思维上又暗合世界绘画的潮流才给人独特感受的。

  观柏龙华的戏画如置身锣鼓铿锵的戏台,又如检阅戏剧曲目精华的阅兵场:生旦净末丑,尤以净角为重头戏,旦角也多是刚烈女子、巾帼英雄。使其戏画的总氛围趋向于悲凉慷慨、浩气贯长虹。这样的艺术造诣和功力不仅来自于画家的技养和深厚的古典文学戏剧文化的素养,也来自于他韬晦十年养气十年,来自他潜意识中的阳刚之气。

  由于柏龙华戏画中表现出的民族气质之大我,方能激动人打动人感动人。使爱戏者也爱画,不了解京剧者也了解了京剧读解了画。龙华戏画在发扬光大祖国优秀文化遗产,凸现民族精神上是有所贡献的。尤其在我国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社会转型期,艺术界人士下海有之,专画商品画有之。如柏龙华这样甘为清贫,甚至倾囊所有玩命于艺术办个展的实在风毛麟角。

  柏龙华的周围有一群艺术家的挚友,如彭庆明、杨大全、应天齐、赵天球等,他们会在他需要时出手相助,把他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也有一批师长画家做他的参谋,常常登门送教,时时关心他在艺术道路上的进展。还有一批并不是文艺圈内人的昔日同学同事学生朋友,只要他有困难,便热情主动地为他奔波联系,解决举办画展及印彩色册页办座谈会艺术研讨会的经费场地等问题。人们都说他的人缘好、人品好,但未尝不是他“爬行”于艺术之路的刻苦与坚毅拨动了这么多人的心弦?

  “龙华戏画展”开幕的当晚,省电台新闻部、合肥台文艺热线便抢先报导了开幕盛况。随之合肥电视台、省电视台都对画展进行了专题报导。国家新闻出版署的《新闻出版报》亦用较长篇幅附画照报道了画展评论了戏画。《安徽日报》竟在短期内连登了三次评论文章和照片。《新安晚报》、《文化周报》、《合肥晚报》、《安庆青年报》、《安徽工人报》、《省美术家通讯》与《安徽新戏》、《艺术界》等十六家报纸杂志先后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评论文章及刊发了戏画照片。芜湖市电视台、芜湖市有线电视台,都播了专题或人物专访。《芜湖日报》用大半版的篇幅发表了重头评介文章与反馈式报道,同时刊发了六幅展厅现场与戏画的照片。对这股在7、8两月突如其来的“戏画”报道热,省市文艺界人士戏称之为“龙华旋风”。

  “龙华戏画”在人们心目中站起来了,柏龙华却准备继续“爬”下去。不是他不愿快一点,而是他深知,艺术的崎岖小道上只有伸出“在黑暗中摸索的手”(卡夫卡语),并握牢那些“羚羊挂角”“转瞬便逝”的艺术灵感,方能找到通往成功彼岸的一个个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