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相

  七十二载若逝波,人生长河往事多;
  桩桩件件如在目,散记几则莫闲过。

  我祖籍泾县黄兑山下的溪头都界桥胡村,出生在宣城羊市巷,一半岁月工作、生活在芜湖环城北路(36年),因此对芜湖的春秋有所了解、研究,今将一些“三亲”所知撰为散记,聊补地方文史之参考。

  大水灾中过芜湖

  解放过来的人对1954年夏季大水是不会忘记的,而我虽是第一次路过芜湖,却印象颇深。

  当年七月间我被宣城县卫生科推荐去合肥安医参加华东区调干高考,先搭汽车到湾沚,只见以远的公路都淹浸水中,一片汪洋。又搭小划子去芜湖,沿途所有圩口庄稼农舍都淹入水中,人们搭窝棚于高处,白天划船载客运货、捕捞鱼虾谋生,但物价稳定,人民安宁,政府积极组织安排,毫无大水灾流离失所之惨状。

  到芜湖老浮桥(即弋江桥桥北头)上埂,住花街正大旅社,又去专署卫生科报到转介绍信。翌日在北门原胜利理发店门前斜坡边上划子盆,晃晃悠悠横穿陶塘,只见全市除牛头山、范罗山、铁山、赭山等高处外,全部淹水二米多深。人们都住在楼上,有穿梭似的小划子运来米、油、盐、煤、菜等生活用品,用篮子吊上楼进行交易;粪尿倒入农民的粪船运走;人们搭小划子或划盆往来;很多无楼可栖者都被居委会组织有楼居的友爱相助,并住在一起,人们凭窗相望交谈,拉起绳子来回互借用物;解放军乘划子巡逻;医务人员也以划子穿街入巷为病人诊治或开展防疫注射、宣传环境卫生。听划盆者说,在陶家山、邢家山、曹家山一带高地,政府搭了一列列草顶竹屋给灾民住宿,故而社会安定,物价稳定,人民心定。

  匆匆划过陶塘,长江口搭船过江,改乘火车去合肥,到车站即头顶小包趟着齐胸的浊水而入市区,考后因合裕路已被江水淹了一些路段,只好搭北上火车经水家湖、蚌埠到南京,再搭大轮到芜湖。此时水势又上涨,下船仍乘划盆路经中山路百货公司,水淹离大门头只二尺许,嘱划盆老汉稍待,即低头俯身走上跳板再上楼,见楼上营业热闹,人们熙熙攘攘,全无忧态。我买了两个月饼,又上划盆,经过陶塘时已是万家灯火了。谁知一入陶塘水域,立即被大群的蚊子包围,张嘴入口,吸气入鼻,只好握着毛巾不断挥打,到北门已被叮得疙瘩隆起,疼痛不已了。慌忙下了划盆仍去正大旅社住下,此时疙瘩红肿连片,奇痛心烦。但由于连日奔波疲劳也顾不得搔抓而黑甜入睡了。

  第二天黎明即起,挽了小包去老浮桥边埂上搭小划子去湾沚,只见埂上卖鱼虾者排起长龙,叫卖不辍,真是圩内损失水里补,那些鲜活的鱼虾甚是便宜,大鱼一千多元一斤,大沼虾也只四百元一斤(千元人民券即后来的人民币一角钱,百元即一分钱)。人们卖完鱼虾又匆匆荡起双浆进入烟水浩渺的淹没区捕鱼了。

  当我乘小划子摆悠着荡去湾沚时,沿途见人们在捕鱼捞虾、放牧鹅鸭,捋菰米(高瓜籽,茭白被淹后有长穗出水结淡绿色无壳的长粒籽,又叫“雕胡”,可磨粉度荒),捞苇草喂猪,水乡泽国一片静谧。人们往来皆船,互致问候,毫无饥容菜色。我是经历过民国廾年(1931)大水灾和廾三年(1934)大旱灾的,那时米珠薪桂,饿殍载道,卖儿鬻女,惨不忍睹。像这样54年的大水灾,要是在旧社会是不堪想像的了。我深深感到在党和人民政府领导下,当秋来水退,芜湖是定会更加繁荣的。

  日寇“红部”阎王殿

  1954年8月我被宣城县卫生科推荐去合肥参加华东区高考,要经过芜湖换取专区卫生科的介绍信。卫生科是设在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上,报到后拿了介绍信,下楼出来,临走回头看到这楼三间向南的门上有一半圆墙,墙正中砌着一匹独角龙头怪兽,奔蹄扬尾,回首张口,身披鳞片,背、尾、四足有火焰状鬣毛,这个有如牛犊大的浮雕给了我颇深的印象。当时,因要赶路往合肥而匆匆离去。

  不想在1959年9月由武汉医学院毕业在省卫生厅分配来芜湖专区卫生防疫大队工作,却正好工作生活于北门环城北路南侧的这片卫生机构大院里,天天要经过这幢房子,好奇心之驱使,终于明白了这楼之历史由来,原来这里曾是日寇的“红部”阎王殿。

  1937年12月10日,侵华日军牛岛部队进占江城,芜湖沦陷,从此芜湖由联队长高品大佐和仓桥大佐任司令官的日军警备司令部(设于赭山)盘踞芜湖八年,扶持了汉奸组织,成立了维持会,使用军、警、宪、特对芜湖人民进行残酷统治,其中之一就是在北门牛头山设立了所谓的“红部”,也就是上述那幢人们望而生畏避之不及的日寇所设之法庭。

  由于是法庭、门墙土砌的半浮雕怪兽叫做“獬豸”(xièzhì),是古代传说中的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主动用其独角去顶撞坏人,《神异经》说:“东北荒中,有兽如牛,毛青,四足,似熊。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獬豸’,一名:‘任法兽’。”日寇入侵中国,疯狂屠杀中国人民,掠夺财富,在中国强设日本的法庭,还用“獬豸”装点毫无法度可言的门面,确极富讽刺意味。

  这里看来很堂皇,三开间上下两层,上面是办事地方,下面是法庭。我1959年来芜工作还看到中间上方靠后壁有一方高约一尺,长约丈许,宽约六尺的木板坛台,这是法官判案之处;据60年代环球木器厂附近一小理发铺王、胡、倪三位老理发师闲谈告诉我,那时由日寇汪伪的军警宪特抓来的游击队战士、我地下工作者、国民党特工人员和以及“翻公路”、“做抛头生意”者,对挑贩倘查出贩有运向皖南后方的违禁物品,如食盐、染衣的黑蓝灰绿色颜料、电池、医药等“资敌”物资,就施以酷刑后移来这里宣判,此外尚有不少则是被栽赃的无辜百姓,最后都奄奄一息拖去鸡毛山杀害,凡抓进“红部”者即进了阎王殿,决无生还者。于是百姓们绕道而走,生怕遇到瘟神;甚至吓唬好哭的小孩,一说“逮到红部去”就不敢哭了。“红部”是中国人民的鲜血溅红的,这确是名符其实的。

  此处南面还有两幢前后列的二层砖木结构楼房,设有阳台、门框是水泥浇铸,甚为坚固,这是法官们住的宿舍,以后是日本人的医疗所,住有医护人员。这里与设于环城西路(今镜湖区政府所在地)的日宪兵中队,设于伪县政府的芜湖特务机关(本庄中佐任机关长,又叫特务班),驻花街鼓楼的伪保安大队一中队,设于西内街11号为虎作怅的汪特“11号”等形成了一片血腥的恐怖区。

  芜湖人民熬过了日寇八年统治,迎来了1945年8月15日的日本无条件投降,芜湖却又被国民党反动政府劫收,翌年,芜湖人又处于内战的水深火热之中。1949年4月23日芜湖人民终于喜迎解放,日寇所设“红部”房舍被接收作为造福人民的医药部门的一部分用房,芜湖专区卫生科、医药站办公处先后设于此楼,两幢宿舍作了卫生医药人员的住房,1973年拆去中间一幢旧楼新建了三层宿舍楼;在建防空洞时还掘出了鬼子窖埋的军用瓶酒、子弹、手榴弹,文革后将前一幢作为专区保健站办公及门诊部,后作为地区卫校宿舍,不久也将最后被城建拆去;80年代因建设处理商品市场一条街才拆去被喻为阎王殿的楼房,门前一块水泥地坪作了路面的一小段,1996年夏扩建环城北路掘地两米降坡而被挖去。可惜此楼若能被拆迁复建,则是对后世进行爱国主义反侵略的教育现场。

  双星陨落北门外

  这里记述的双星,是陨落在芜湖明代老城北门外的“天外来客”,双星巷也得名于此。

  抗日战争前我七岁时曾随校远足来芜湖,住索面巷姑奶奶家,她讲故事说,芜湖有天上掉下来的两颗星,那落下的地方就叫“双星巷”,她那没牙的瘪嘴讲得活龙活现,我的小脑子里想着那一定是闪光的星。

  1959年9月我被分配来芜工作,城乡奔走忙忙碌碌,除了大部分时间下县,星期天和节假日几乎都用在了解芜湖这座历尽沧桑的古老城市。我分片去逛街游览,访问老人,实地观察,这种徒步当车,成了我最乐意的生活,于是眼界大开,什么裤子街、一天门、七更点,薪市、鱼布、米市;什么子弹库、火药房、马号街、小营盘与古代驻军有关的地名等等地方都有所了解,真是不去不知道,掌故还不少。当然也查访了儿时已久记脑中的“双星”了。

  这双星确是众口皆碑世代相传的实物,是天上陨落飞来的,但究在何时确无可考了。这双星就在我工作的地区卫生大院北边环城北路高坎下,真是近在咫尺浑不知。

  我访问老者,找到了这双星,只见双星尚有,一米多露于地面,形如北方的窝窝头,一星顶略尖,人们说是公星,一星顶略凹,人们说是母星。据我所知的天文知识,仔细观察确是异于别的石头,石面黑褐粗糙,因常有人摩摸而又有光泽,似是铁陨石,落地前从天外飞来时因高速摩擦而高热,熔去了外层,落地时已是烧存的陨核了,并因猛烈撞击地面而裂为二,其原星是比此这陨落体要大得多的。幸而老天爷没把它烧为灰烬,从而为人们留下这无价之天文标本。

  访问不少老人,还说了不少传说故事,如不育者祷拜于石,祈佑生孩则是常有的民俗企望,如真的祷后育儿,就来虔诚跪拜还愿,陨石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灵石。然而不知何时陨落的这双星,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灾害岁月,却终未保存于世,“文革”时被人破除迷信而砸碎垫了房基,这珍贵的天文科研标本却可惜地毁于一旦,“文革”之害,连这两块石头也没放过,实在是令人愤懑和遗憾!

  芜湖也有周瑜坟

  儿时曾听在芜湖做过朝奉的父亲说过,芜湖长街有个周瑜坟,在一店家后进,还说那店家的板奶奶对镜梳妆时见镜中的身后有一白盔白甲的武将而被吓晕了,这当然是不足信的神话传说,但芜湖也确有周瑜坟。

  1945年5月30日我与安师大教师裴正和同志调查芜湖解放初的加盖邮票史,当去鱼市街18号访问鲁君未遇(已早迁走),却意外地发现了口碑承传的周瑜坟。只见这在街北侧18号一家小八字门的后院里,坟堆东靠高墙,高有一丈,南北纵长丈余,东西横不足一丈,堆上散弃瓦砾垃圾,其西是低矮民房,堆之南还有个小厕所及前面几进店屋。这就是儿时所听说的周瑜坟,附近的老人都证实这土堆是其坟墓,但此坟堆、住房已被后来拆迁挖掘建了高楼,可惜的是建房时没有考古挖掘。但如不记述,今后也鲜有人知了。

  据考,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孙吴与刘蜀联兵在赤壁(湖北嘉鱼县东北)以火攻大败曹魏,由《三国志・周瑜传》所载,战后二年(公元210年),周瑜“诣京见权”,不久“瑜还江陵,为行装,而道于巴丘,病卒,时年三十六岁。”这巴丘应是江西的巴陵(今岳阳),周瑜死后灵柩“还吴”,葬于庐江县城东一公里处,这方是这位前部大都督、领南郡太守、拜偏将军的周瑜真身葬墓。因周瑜是庐江舒人(今安徽舒城县),故归葬于庐江,而芜湖的这个周瑜坟就不是真墓,而是三国以后芜湖人为纪念周瑜而设的衣冠冢,后经历代人民逐渐堆积而成的,但也可见吴国所属的芜湖先民对名将周瑜的崇敬怀念。

  疯狂年代趣事多

  从1986年5月18日安徽成立文革小组到1970年1月下放宣城前,我在芜湖度过那疯狂年代,确实是史无前例,但也是趣事百出,至今思之,仍不禁哑然!

  在大跳“忠”字舞时,我所在的专区卫生防疫站招派一同志去“请宝像”,那时不叫“买”,而叫“请”,“宝像”即对毛主席半身像(石膏塑制)之敬称。买回时全站敲锣打鼓恭迎,由老会计李忠国同志分发,最后叫我们四位蹲牛棚的去领,我去时他捧出一尊,尚未递上我手时发现齐颈已断裂为二,这是厂家供不应求,未全干固即入筐销售的,当时吓得他面色发白,额汗淋漓。我即悄声告诉他赶快用办公胶水抹在断处轻轻安上仍放于竹编筐里,不要动它,以无损的发出去。他即如法而行,幸好还多几尊未发出而了事,避免了破诬为毁宝像的现反事件。七十年在地区二院见到他,他说:“幸亏你给出主意,要不就有口难分大祸临头了”。我说:“我那时也挂牌子自身难保啊!”

  那时大寨路(今九华山路)还是向南不通的碎石路,周边是旧平房,均属北门居民散住。一日邻人见隔壁一家素来开门很早的老太婆没有开门,到上午十时许也不见老太出来,就扒在窗口向里瞅,只见老太婆和小孩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浑身抖颤,就报告居委会来人托开门进去询问,只见老太汗滴于地,口中不断地说:“我有罪,我该死!”一看现场,才知供在宝书台上的石膏塑制的毛主席像被落地打碎,反复询问才知是家猫跳上供桌捕捉窜上宝书台的老鼠而撞倒落地破碎的。干部们见事已如此情有可原,叫老太把碎片一一拣起包好保存,不得乱丢,再“请”一尊供上。以后老太见人就说:“好险啦!好险!”

  一天在市体育场集合开大会欢呼最高指示发表,满场红旗如潮,大家坐地,不时手挥宝书(毛主席语录)高呼口号。忽然人群中骚动起来,乱哄哄有人高叫揪住她,不一会手持一头红一头白、头戴柳条安全帽的专政队排开众人把一位女同志揪离会场。事后才打听到,该女同志怕地上灰土弄脏新裤子,就随手用带去的一张《新安徽报》垫在屁股下,那时的《新安徽报》报头左侧专辟一长方杠,一边印着毛主席戎装侧面像,一边每天换印一条最高指示。这报被垫于臀下又恰被身后一位女同志看到,认为是大不敬而尖声惊呼,致被当场揪斗而押出会场。

  我从1968年秋被打入“牛棚”无自由,只有星期天上街买日用品。那天在市百楼下买牙膏,女营业员拿出一盒中华牙膏放在玻璃柜上,随即严肃地说:“要斗私,批修”。我不知究里,还在取钱,她又连说几遍,我突然警觉,以为她说的是我用牙膏也要批修,只好收起钱包挤入人群而去。以后每天是清水刷牙,向同棚的“牛鬼蛇神”说起,才知在任何地方买东西,卖者要说一句语录,买者要回答一句,如“抓革命,促生产”等语录才能讨钱取物。如是,我才恍然,并非叫我买牙膏用也要批修。

  某日上我单位的大厕方便,见兄弟单位一熟人也在蹲厕,临完遍找口袋忘了带手纸,只好从钱包里找出买东西店家开的发票以应用,谁知那时的发票上方或左上角都印有“最高指示”,下方框里印有语录一条,他揩了屁股还想对折再用,被我在邻位看到,我悄悄说:“你怎么用有语录的发票当手纸呢?若被旁人看到就不得了了”。他猛然惊悟,手捧揩污的发票在发楞。我说:“还不赶快折起带去烧掉”。他如梦初醒,也不嫌脏了,如法纳入衣袋,又连连向我作揖道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