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相

  旧社会造成了无数的乞丐。“灰窝里”是旧时一种乞丐帮的名称。他们表面行动松散,内部却有严密帮规。因不登大雅,少有文字记载,故外人不知其内幕。

  我家素贫,父亲在旧社会是芜湖的店家朝俸(店员),后来做盐商随船押运,在长江一带浪迹八年,走过不少州县码头,同那些江湖上的丐帮,有些交往和了解。我幼年常常听父亲讲他们的故事。一九四八年春,我在原宣城北乡新丰(现属芜湖市的芜湖县新丰乡)小学教书,学校旁边是迴龙殿,前面是唱戏用的“万年台”,台下常有“滚大单的”的丐者前来歇宿。殿里汪老道士的二儿子就是丐头,经他介绍,我和住在那里的乞丐们熟悉了。那时教书一学期所得一网袋金元券,只能买一双球鞋,生活艰苦,故而同病相怜,常和他们往还,“叫化鸡”、“竹筒饭”的“美味”也都尝过。因此,我对他们生活状况略知一、二,简记于下。

  结帮形式

  “灰窝里”是一部份乞丐结成的丐帮,他们是旧社会九流中的下阶层,在长江流域,尤其是长江以南县镇,分布很广,芜湖也是他们的集中点。他们闯荡州府,浪迹江湖,到处为家,乞讨为生。

  据他们自称:丐者结帮起自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大将高怀德(朱元璋小时也曾流浪讨饭,后来投入农民军反元),高怀德就是江湖上的丐头,他带领一大批乞丐参军作战。朱元璋登基后,高怀德成为明朝开国元勋。朱元璋为防范篡位,大多功臣被诛戮,对高怀德念及同为流浪者,免其一死,赐以金碗由他去讨饭,结果高活活饿死。乞丐们为纪念高怀德而忌用碗、一律用葫芦瓢行乞,暗结合丐帮,一名“灰窝里”,其意是象灰尘那样广布难除。这些,大概就是丐帮自编的起源史。自诩来头不小。

  “灰窝里”虽不同于三合会、哥老会、大刀会、在理会和青红帮,但他们也有偶像敬奉,据说只敬老聘、关羽,前者有法道,后者有义气。采取封建家长制的结合形式,如师徒、义父子和义兄弟关系之类。

  横的方面,分为“靠棚底”和“太山庙”两类,前者包括操各种手艺行当的丐者;后者包括“鸡”、“收晒”的丐者。纵的方面,按代纪宗,收一辈徒为一宗,芜湖丐帮至民国时已到“五宗人”了(总共有几代还不清楚),即是传到第五辈了。这种辈份的区分,实际上有其明显标志,外人是看不出的。标志从他们背挎的篮筐、褡裢和小袋可以看到,主要看篮筐安的柳条弓形把子有几道(分1~3道);褡裢前后的高中低(分1—3层)兜袋上最外一层有几块布补钉,一个补钉代表闯荡过一个省,去过几个省就有几个补钉;有的背几个红绿小布袋。若是背三道弓篮筐,三层布兜并多个小布袋,那就表明这个人是老资格的师爷,是不可小看的老丐头。

  “灰窝里”讲究个义字,他们以义气为重。收徒的形式简单、秘密,加入者是自愿的,经引见允许后,即选定日子,在破庙或戏台下,於夜里烧香叩响头发誓,到时师爷、师父、师叔、师伯及师兄弟都来贺喜见面,交代帮规守约。师父有妻的,由师娘操办酒菜,否则大家动手搞菜聚餐。以后随师出外学乞讨手艺,若干年满师后,授予高把篮筐或褡裢,这徒儿就可单独闯荡江湖并收徒传代了。

  “灰窝里”在各地有其活动范围,每地的丐头,由辈份老的充当,外地来的先要到丐头处“挂号”,经允许后,方可行乞或做些什么,此外还与庙里的斋公,看守路亭、祠堂及其他跑江湖的加以联系,为的是生活方便和义气相助而已。

  内部帮规

  “灰窝里”有一套帮规,虽不成文,却围绕一个义字,代代相传。师传徒是无保留的,这些徒儿大都是孤儿独汉,流浪无依,加入“灰窝”后就有了依靠,但如不遵规约师教,犯法作案,丐头立即聚会公议,自行惩处。轻则鞭打,重者六根不全(即剜眼、割耳、断脚筋等),三刀六眼(自己动手或别人动手),最严重的是挖坑活埋,这是无价可还的“家规”。徒儿对师长辈极为尊敬,对师兄弟极为义气。每天讨来的钱米不得藏私,全部交师爷师父统一保管使用,并有一定积累以防天寒地冻和生老病死。他们严禁杀人抢劫,不准调戏妇女。

  他们内部有一套交谈和传递消息的隐语暗号,外人听了是不解其意的,如大米叫“卡豆子”,牛叫“春子”,狗叫“皮条子”,公鸡叫“大花脸”,母鸡叫“老歪”,不明事理叫“招子不亮”等等。有事聚会,如师父作寿、丧葬,娶媳嫁女或集体向富家行乞时,全用隐语帖子散发传谕,集结行动。他们中有文有武,文的说唱诗文,武的使拳舞棍(打狗棍),有事相助,有难同当,绝不允许内部相互攻击拆伙、嫁祸于人或寻事闹纠纷。有责任敢于承当,颇有豪气。能够这样,全靠那一套秘密的帮规。如外来丐者经过,看到同帮煨了鸡或炖了狗,可在锅盖上留放一根草,表示有同帮的到来,主人必须等放草的人来了才能开锅。见面后有一番口头询问(盘根),对上号,然后请吃酒、鸡、饭。外来者可以拣好的吃,但不能吃头、翅、脚。遇上有本领的同帮,例如四宗人到了五宗人处,可以吃这几样,要几口吸尽皮肉,使头骨一根不失不拆,并用下颌骨将头骨架起来成一个“龙门式”,主人则当以师礼奉待,如是同宗辈,也可以这样吃法,则相互钦敬。还可量力赠送支助(如遇到远归故乡而路过的)。但这只是自愿义气,一般是不允许这种捞自家油水的“混子”作法的。

  逢丐头贺寿、送葬、红白喜事,徒儿不论在何方何地都得准时赶来,量力送礼,如鸡、糕点等,已定居有家室的,须由妻子给丐头做双布鞋;三节(春节、端午、中秋)送
礼,没有礼品也不见怪,但必亲自到来行礼;师长辈年老、赡养、医药、死葬概由众徒子徒孙负责,有的还跋涉千里,背负师父骸骨归葬故里,做得比对亲生父母还认真。有的徒儿定居故里改业,还将师长辈接回家赡养送终。因此,“灰窝里”,众人相互关怀,生老病死也有了保障。但是,各人都要自找生活门路,不得过懒惰日子,否则也要受到责罚。师父对年幼徒儿和师兄对年幼师弟都是十分关怀,他们往往茹苦含辛救活和养大了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女,有的收养一男一女,成人成家,使自己老有所靠;而徒儿对年老的师长辈也孝敬备至。

  他们讲究信义,对没有参加“灰窝”而遇到被欺凌的乞者也会尽力相帮,有时还凑钱米支援。如有急事找着他们,他们能象驿站那样星夜兼程替你送信;有时人家的孩子被拐骗或走失,他们也会替你四处查访;有时他们还会对穷家仗义支助,如代人采药之类,当然是应该给予盘缠和酬谢的,但一般以义为重,不收或少收酬劳。

  流浪生活

  丐者流浪的生活除了沿街叫化外,还兼搞多种手工艺,拿手的制品有:扎鸡毛掸帚,编细铁丝制品(如挖面兜子、烘篮盖子、铜丝耳挖和匙练等),有土、木、竹、纸、毛作的小孩玩具(如风车、泥人、不倒翁、兔子灯、风筝等),有捕蛇捕龟出卖龟蛇的肉、皮、胆、甲等等。这些制品编扎捏塑很有乡土特色,且货真价实,受买者欢迎。如一把竹鞭把子的鸡毛掸能用十几年,还能按大小毛色定货,送上门出售,有时,若招待茶烟饭食,他还分文不取呢。

  乞讨的方式很多,往人家门前一站,不打拱作揖,不叫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不作哀求态,而是先表演后接钱米,如打起竹板说说即景编成的快板;有的拉起自制的土胡琴唱西皮二簧,有的敲起扁鼓讲鼓词;有的怀抱鱼鼓唱道情;有的打莲香(花棍)、有的吹笛子、口哨;有的牵条小狗以爪打钱。这样一来,不给钱也要给米,给米也不是一匙一把,起码一碗一升。这种讨法是要看什么人家的,小户人家也去,一枚两枚铜板也要,他们认为宁丢一村不少一家,这是表示尊重,看得起人家,替人家讨个吉利;遇上大户那就非要足不可了。

  他们还利用节日(如春节时),手提小浆糊筒逐家在户门上贴财神,这是一种在小块红纸上用木刻墨印的赵公明坐元宝的画像,元宝下有“招财进宝”四字,贴法是倒着贴,表示“财神到了”。有的身盘一条花蛇,往大户门前一站,太太小姐吓慌了,不给也得给,他们则伸手接钱扬长而去。有的肩上挎只小猴或手上托只八哥,利用小猴行礼、八哥叫好而讨钱米。总之,他们主要是“讨热饭的”(即要米自烧),只要钱米或旧衣帽鞋等物,不要残羹剩饭,与“讨冷饭的”叫化子不同。

  住宿则随遇而安,走到那里就住在那里的庙宇(多数是城隍庙、关帝庙及庙前的万年台)、祠堂门厢、窑洞窑棚(烧砖瓦的)、过路亭、旱桥下,但不住文庙。远迁他方就打扫干净而去,年老有病者或妇女,就在“家”烧煮、带孩子,其他人出去串街上门。到一城镇住下后,天晴外出,雨天在“家”做于工艺;有的在走长途时三餐都不在一地,拣几块石头支锅做饭;有的固定一地,能动的人四方去要,早出晚归。有的男女各分伙出去,但决不会一人,至少二人,多则四至五人。一路收集手工艺用的原料(如竹片等);回归途中拾来干柴,烧煮进餐,篝火上狗肉飘香,粗碗里烫着老酒,边吃边谈,饭后有的抽叶子烟,有的唱小曲,然后躺在狗皮上交谈一天的所见所闻。我经常带着麻雀牌香烟杂坐其间,听他们谈天南地北的趣事怪闻。

  他们穿着虽滥楼不堪,吃喝却甚注意清洁,这与他们流浪生活有切身的利害,因为他们需要忍苦耐劳的身体。他们吃的蔬菜,是买来的,吃的肉有狗、龟、鳖、鱼、蛇、鼠、鸟鹊、鸡等等,都是自己搞来的。他们打狗、拤鸡、捉蛇、掏龟怀有绝技,如打狗是鼻梁上一棍致命;拤鸡手艺高的人可咀含白米一口气将米喷成一条线落在地上,鸡吃到身边,便快手速着托住鸡肚,鸡一声不叫,拤得多的身上破衲里可藏上七、八只;有的在一根细弦上绑一根两头尖的毛竹枝梗,两头弯转插入一粒小麦里,和另一撮小麦撒在一处,鸡吃下后,卡子松开撑住喉咙,轻轻牵回;有的用白酒泡米撒在地上,鸡吃了晕倒,拣了藏起就走,鸡肉吃了,鸡毛还可扎掸帚。他们不是在一处天天打狗拤鸡,否则也会招怨一方,原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甚至在几十里外下手,季节是秋冬。一般不拤人家的报晓鸡。

  他们穿戴破衣旧帽,一条百衲衣重在五斤以上,但也经常烧水烫洗缝补,没妻女的就自己动手,并不象某些小说描写的那么肮髒。他们也干“收晒”,就是“顺带”地拿走人家晾晒的衣服。狗皮是个宝,随身少不了,稻草一垫,狗皮摊开,破絮上盖衲衣,篝火之边就酣然睡去。

  长途迁徙时,把全部衣物带走,一般是肩背高把篮或褡裢。篮边、袋上插着鸡毛掸子等出卖品,内里装着打火石、葫芦瓢和讨来的钱米等物,手提打狗棍,腰带上别着铜头烟袋,打扮是很别致的。

  由于闯荡江湖,免不了生病,所以他们大都会采草药、会推拿、拔罐、挑痧,有的还精通医道,伤病蛇咬相互用土方土法医疗,本领高的还成了游方郎中。

  行乞方法

  他们除对富户上门硬讨打狗拤鸡收晒外,有时也选择对象挖洞偷窃,还有公开上门吃大户。方法是:在流浪中将一地的财主富家打听清楚,或从这些人家的佣工中得来消息,探知那家某日做什么红白喜事,当地丐头就及时传告同行准时到来,上门吃喝。有的富家,事前向当地丐头送红帖,到时派八人(七男一女,表示八仙临门),备四包象征性的喜礼(如一条喜糕、一个红枣果子包、一对小红烛、一串鞭炮,外有一个内装三枚铜板的红纸包,代表三星高照),由为首的前来贺喜,管事人在大门内厢排上一个桌子,先是糕点茶烟,后开正席,每上一道菜,他们针对菜名齐唱一段贺词。其歌行湖北腔调,唱词即兴而作,有雅有俗,含意也明暗浅深不同。如宴前要先进茶点,他们即席唱道:
  “甜糕香茶待佳宾,东家府上福满庭;
   我们无钱送厚礼,莲花道情众位听。”
  (因八仙中蓝采和是打莲花闹的,张果老是唱道情的。)

  茶罢开筵上菜,斟酒待喝时,他们对酒起歌:
  “手捧美酒唱喜歌,东家贵客笑呵呵;
   好酒只有高梁做,不兴庄稼酒难多。”
  (指财主家的酒宴都是靠剥削而来。)

  以后随着盘盘菜上,他们借物而唱,如吃肉:
  “‘大块文章’端上来,东家做官又发财;年年都有好
事办,喜事过后寿宴开。”

  如吃鸡:
  “凤凰展翅五彩毛,东家吉日乐陶陶;请来八仙祛邪
气,事事如意节节高。”

  如吃鱼:
  “金丝鲤鱼跳龙门,东家满堂喜盈盈;天地群龙风云
会,乾坤朗朗唱太平。”

  最后的菜是圆子汤,寓酒席将圆满结束之意,八人齐声唱道:
  “神狮戏滚红绣球,东家园席客难留,
   今朝唱完喜庆酒,明年做寿来磕头。”

  晚席开后临走时,东家要按为首者所报人数将酒席折钱连一条糕回礼送出门。如若东家刻薄他们,那将闹得不可收拾,短时内他们聚来四方同伙数十以至上百号人进入大院,占住所有席位,顿时狗吠蛇盘,快板小调一齐来,名曰贺喜,实是取闹,弄得东家哭笑不得。明白一点的,当即派人陪话开流水席招待或给钱抚慰,否则就要弄得满堂乞丐乱窜,宴会难行。再如有人仗势哄赶打骂,或有的同行被地方恶霸行恶致死人命,那就如同捅了马蜂窝,几乡一县甚至几县的同行都来静坐要胁,即使有枪兵也无奈其何,不达到东家派人陪话给钱得到妥善处理的目的,他们是不散的,这种办法往往使豪霸狼狈不堪,丢尽面子。

  我曾见到:一家富商对上门的丐者破口辱骂,分文不给,推出门外。过了些时日,晚上从门窗缝、阴沟洞、狗洞里爬进许多蛇来,弄得该商家人等大呼小叫,只好找丐头去请他们来捉蛇。那就要先谈盘子(条件),捉一条给多少钱,他们手到擒来,捉了蛇揣了钱扬长而去;有时开大店的认为乞丐临门挡住财门有碍生意,加以驱赶,他们不但不走,立即派人回去,呼朋引类聚集门外说唱,词多讽刺挖苦,加上围观者,堵得水泄不通,生意也就更不好做,最后还是给钱了事。

  解放后,据我所知,芜湖一带的丐者,在土改中纷纷回原籍或择地定居,分了田地,结束了流浪生涯。

  注:本文资料来源是根据我父亲胡祺及原宣城县(今芜湖县)新丰乡汪老二(丐头)口述。